《低嫁(重生)》 第2章 第二章 院子里挂着零星的灯笼,破碎的光点被风吹着打圈。 乌云散去,流泄下的月光把雪地照得发亮。 她和周朔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。 她出自江陵姜氏,父亲位列国公,母亲更是出自世家之首的宛城王氏,又是主家嫡长女。姜佩兮周围自小便是全是豪门贵胄,名门望族。 而周朔只是周氏远支的一个孤子。 姜佩兮慢慢蹲下身,看向他的眉眼面容。 实在是不出彩的样貌,寡淡中正。随便抓把雪,都比他引人注目。 她少时所能接触到的贵公子或雍容闲雅、或清贵出尘、或艳美精丽,于是在那些绚烂光影地挤压下,周朔的平庸便成了原罪。 雪落在身上,落在发间,乌发和白雪混杂在一切,像本就白发一样。 姜佩兮眼前一花,鬓发斑白的画面在眼前闪过,只是一晃眼,便像是一根刺扎进了心里。她烦躁地伸手去扯周朔的头发,把那些雪掸去。 突如其来的拉扯让周朔皱了眉,他忽略发根的刺痛,再次开口:“怎么了,发生什么事了吗?” 姜佩兮摸向他的后颈,冰冷的触感化进手心,她抓出了一把雪。 她冷冷的,仿佛心情很不好,带着命令的口气:“伞。” 周朔老实接过妻子手里的伞,随后便见她忽然倾向自己。 淡雅的莞香随着她的靠近扑向口鼻,周朔下意识往后撤让,他并不习惯妻子的靠近。 姜佩兮懒得管他的反应,只一心要把他衣领里积着的雪都掏出来。 脚下的雪被踩实了,潮湿的鞋底打滑。她在拉他衣襟时,身体彻底向前倾去。 隔着厚厚的大氅,姜佩兮被搂住腰,稳住了身形。 周朔不再躲避,她掏雪就方便了很多。 他的颈脖冰冷,和雪一样。 姜佩兮本以为自己的手是冷的,现在对比后觉得自己的手还有温度,便捂在他的后颈上。 姜佩兮看着地上的雪,白得晃眼。 她便想起锋利的剑光在眼前划过,周朔伸手握住剑刃的样子。 那时阿青刚刚坐实了,她勾结江陵的罪名。 红艳的鲜血染上剑身,一滴滴从剑尖滴落。 她陷在阿青的背叛与刺杀的惊惶中,失去做出反应的能力。 周朔把她挡在身后,挡住周家众多族人投来仿佛淬了毒、满是恨意的目光。 周朔握紧了她的手,低声告诉她: “不要紧,没事的。” “别怕,佩兮。” 她愣愣然看向他的背影,却看到了无法被周朔挡住的周氏族人。 他们厌恶的、不屑的神情。 她再次想挣开周朔的手。 可周朔却紧紧握着她的手,她越挣扎,周朔握得越紧。 夫妻十年,那是他唯一一次执拗地违背她的意愿。 她听见周朔压低的哀求的声音: “佩兮,信我一次。” “就这一次。” “佩兮?” 姜佩兮回过神,她的手已经被周朔拿了下来。 无论她和周朔怎样疏离漠然,她始终被他护在身后。 周朔微微皱着眉,看向她:“是出什么事了吗?你的脸色不太好。” 姜佩兮的眉目被伞下的阴影遮掩,周朔看不全她的神情,只看到她紧抿着的唇和白皙光洁的下颚。 他抬起手想去触碰她的额头,可当他看到自己已经被冻得发紫的手时,便顺势扶住妻子的肩。在稳住她的身体后,又立刻收回手。 “要是我让你和我回去,你现在会起来吗?” 清冷的声音,轻飘飘的,正像落下的雪。 “回江陵吗?暂时不行。”他了然,尝试和她解释,“我做错了事,主君让我在这反省。” 然而他又怕惹她生气,立马补充:“你要是想回去,我让沛荣安排你回去,行吗?” 姜佩兮垂下眸,露出讥笑的神情:“你犯了什么大错,得在这跪着?” “不是什么大事,等明早我向主君请罪……” “陪我回趟江陵,就这样天理不容?”姜佩兮烦躁地打断他。 “不是这件事。” “刚过完年,你能犯什么错?”姜佩兮看着周朔,他的脸被冻得惨白,“你只陪我回了江陵。” 天翮三年她从江陵出嫁,征和五年她在建兴病逝。 十年里,她只有这一次回江陵,见到她的母亲与阿姐。 “周子辕,你犯不着在这骗我。” 突然被点名的周朔有些无措。 现今皇室衰颓,大量的土地与生民被世家掌控,九洲的军政大权早被世家分了个干净。 帝王的存在,一来是方便纪年,二来是调和世家冲突。 世家中尤以八姓两族为尊。 江陵姜氏属八姓,掌控着渑水与荆江两大河域,世间五分之二的河道被其管控。 于是当初周氏向江陵求娶时,主君曾关照他:“瑾瑶郡君身份尊贵,凡事你多谦让些,切莫与她争执。” 瑾瑶郡君是姜国公的嫡次女,身份的确尊贵。 但姜氏主家的出生,让瑾瑶郡君的身份便远不是仅用尊贵就能形容的。 世家贵女大多矜高倨傲,目下无人。 姜郡君是贵女里的贵女,她说话时总很从容,不露半点情绪。 若有人冒犯了,她冷冷讥讽两句后,连个眼神也不会再给,举手投足间满是高不可攀的清冷。 “周子辕,你起不起来?”她的声音混在雪里,像琼浆碎玉。 周朔没有回答,他看着站在风雪里的姜郡君,将伞递向前:“佩兮,伞。” 零星的雪落在脸上,冰冰凉凉的,姜佩兮的视野里飘着许多白色。 她看不清周朔的神情,但已经知道,他不会顺从自己。 “自己撑!” 姜佩兮转身向尚德院的里面走,等踩上台阶,她才觉得好受些。 穿过厅堂,姜佩兮要继续往里走时,有人拦住了她。 许芡向她行了礼,堵住姜佩兮前行的方向:“姜夫人深夜闯进尚德院,怕是不合规矩。” 姜佩兮看向眼前的人,那些被鄙夷与污蔑的屈辱感涌上心头。 许芡,使她彻底与江陵断绝关系的主谋。 寒风扫过脸颊,姜佩兮慢慢开口:“去向你们主君禀告,我要见她。” 许芡抬头看向她,眼角挤出笑:“此刻主君已经安寝,姜夫人有事不妨明天再说。” 姜佩兮压下心头的不耐与烦躁:“江陵姜瑾瑶请见周主君,烦请通报。” 许芡有些差异,姜氏以外客的身份请见周氏主君,她是不能推辞的,于是向后退了一步,“姜郡君稍等。” 姜佩兮看着许芡离开的背影,心里的烦躁不断攀升。 许芡是周兴月的心腹,周兴月死后,她帮着章何与周朔夺权。 阿青则在被她收买后,一步步将姜佩兮推向了深渊。 穿堂卷进来一股风,把外头的雪带了进来。 姜佩兮周围更冷了,她抬头看向外面,月亮被云遮住了。 寒意一阵阵往身上扑,姜佩兮越等越冷,她两手交叠,试着搓出些温度来。 但并没有什么效果。 地面铺着的绒毯上的花纹映入眼帘,寒冷让她觉得,自己或许不该这么礼貌。 她抬头看向灯火明媚的里院,里面静悄悄的,没什么声响。 姜佩兮向里面走去。 门闪开了一道缝,许芡侧身从门缝里走出来。 她缓步走向姜佩兮,施施然一礼:“姜郡君,我们主君说不论什么事都明天再说。” 姜佩兮看着许芡呼气间吐出的白雾,勾起一抹笑:“这样啊。” 许芡欠身:“姜夫人慢走。” 姜佩兮向外走去,宽大的大氅随着快速走动而翻起边角。 她走到外院,看向院门口自己带来的小厮,提高了声音:“都进来。” 一转眼,又看见跪在雪地里的周朔。 姜佩兮再次走到他身边,周朔抬头看向她。 看到涌进来的小厮们,周朔显然有些担心,“佩兮,别为这点小事得罪……” 姜佩兮已经不想再听他的劝阻,她截住他的话:“要你管?” 周朔一噎,他的确管不了她。 姜佩兮看着周朔没有血色的面容,手摸索着解开大氅的系带。 快速将它抖落开,她再次蹲下身,将大氅披到周朔身上。 大氅解下时,牵带到了她松松挽着的发髻。 周朔只觉得比刚刚更浓的莞香扑面而来。 身前的妻子长发散落,披在肩上,垂在胸前,落在他的鼻尖。 随后,带有温度的大氅担在他的肩头。温暖裹住了后颈,周朔手上撑着的伞几欲坠落。 姜郡君的举动给了他极大的震惊,以至于他需要用力捏着伞柄,才不让伞歪斜倒落。 雪花划过眼前,散开的头发模糊视线,姜佩兮把系带系好后,才将凌乱的头发别到耳后。 她站起身,看向上前的小厮,“跟我进去。” 这一次不再犹豫,姜佩兮直往内院去。 许芡看着去而复返的姜佩兮,连忙上前警告:“姜夫人,这里是建兴,容不得你放肆。” 姜佩兮看向她,抬手便一巴掌扇过去。 清脆的耳光在雪地里格外响亮。 看着许芡不可置信的目光,姜佩兮冷笑:“你算什么东西,也敢要挟我?” 姜佩兮转头看向身后的小厮,不管他们震惊的表情,直接下令:“去,把门撞开。” 许芡一副见了鬼的神情,尖声警告:“你们敢!” 小厮们看了眼姜佩兮,又看了眼许芡,纷纷低下头,他们的确不敢。 “想清楚,谁才是你们的主子,是谁给你们发月钱。”姜佩兮侧首看向小厮们,她语气平静,仿佛只是再说今天的雪,“想清楚,你们的父母兄弟,是捏在谁手里。” 许芡愣愣看着她,再顾不得犹疑,转身向里院跑去。 小厮们看向姜佩兮,他们平日端庄矜贵的郡君此刻散乱着头发,长发被风吹起,白茫茫的雪衬着,竟像鬼一般。 到底是姜佩兮的陪嫁,身家性命并不在建兴。 他们不再犹豫,向里院走去,他们站在门前敲推踹。 平静温暖的内院顿时吵嚷起来。 小厮们砸开了门,里面的婢女惊叫着向更里涌去。 轩门被打开,里屋大敞。小厮们里两边立着,守在门边。 姜佩兮向屋里走去。 里头很暖和,干燥的热气凑上面颊,姜佩兮才觉得舒服些。 但紧接着,她就听到一声怒喝: “姜氏,你发什么疯?” 请收藏本站:https://www.zdsrmyy.com。笔趣阁手机版:https://m.zdsrmyy.com 第3章 第三章 珠帘被摔开,玉石间发出急促的撞击声。 周兴月憋了一肚子火,大半夜门被人闯进家里,任谁也会生气。 但当她看见姜佩兮时,便不由一愣。 她的状态实在算不上好。 极为素简的袄子罩在身上,头发散乱披着。她面色苍白,唇色也淡,清冷的眉眼看过来,却仿佛含着许多怨恨。 但周兴月不知道她的怨恨从何而来,不知道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。 周朔对规矩法度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。周兴月贵为主君偶尔想放纵一下,都会被他用礼法的说辞一遍一遍重复劝诫。 她时常要有些事瞒着周朔,不然他会没完没了告诉自己:“主君,这不合规矩”。 平日里周朔事事顺着姜氏,周兴月并不意外,毕竟周朔是不愿与人争执的宽和性子。 但他那样固守礼节法制的人,竟然私自前往江陵。 世家间正规的拜访流程很繁琐,完整一套流程走下来需要一个多月。 不过流程也可以简省,只需两家主君书信确认。 可周朔半夜带着人离开建兴,这消息她第二天才被知会。 他竟然敢私自离开建兴。 私自离开建兴,而判为背弃周氏被杀的例子,周朔不是没见过。 她父亲为此曾大开杀戒,弄得建兴人心惶惶。 周朔是太相信自己呢,还是已经被姜氏迷昏头了呢? 周兴月还摸不清。 但无论如何,周朔私自离开建兴而不和她汇报,完全是她不能忍受的。 “周主君好大的定性,拿两个渡口的停渡条件都不能见您一面了。” 被怒火灼烧的周兴月一愣,她看向许芡问:“什么渡口?” “自然是柴桑和奉节两处的渡口。”看着许芡怔神的模样,姜佩兮故作迟疑补充道,“怎么,许女使这都没和周主君说吗?” 许芡瞪大了眼睛看向姜佩兮,只来得及吐出一个“你”字便被再次打断。 “阿姐嘱咐我,此次回江陵于礼不和。若周主君不见怪,柴桑和奉节的渡口便向周氏开放。” 姜佩兮看着面色惨白下去的许芡和眼中亮出光的周主君,不由勾出悲凉的讥笑,这就是周氏费劲心思要娶她的原因。 周氏与姜氏同为八姓,但先辈的基业都在陆路上,水路极为缺乏。本来世家大族互通,周氏也不曾受制于水路,但后来周氏与掌控水路的崔氏交恶,与崔氏交好的世家便纷纷拒绝再给周氏供给河道。 崔氏与周氏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,绝不肯开放河道,剩下手里有大量河道的便只有姜氏与王氏。 王氏贵为世家之首,根本看不起周氏这种根基歪了的主家。 周氏便想通过姻亲与姜氏拉近关系,好能通融河道与渡口,不使自己在水上无路可走。 结果他们花大代价娶到了人,想借着关系向姜氏主君洽谈水路时,姜主君却全然不理。 周兴月看向姜佩兮刚要开口,便见到她脸上懒怠与不屑的神情。 她挑衅地带着讥笑看向自己:“我在外头等了两柱香,请许女使向您禀告两次,也见不到您一面,想来周主君是看不上这两个渡口。既如此,我也不用去和阿姐说这事了。” 在这样巨大的利益诱惑下,周兴月只能压住心里的火气,勉强挤出笑:“佩兮这是哪里的话。夜深了,我起身慢了些,你不要往心里去。渡口的事情,是我和姜主君商量,还是……” 姜佩兮看着周兴月的假笑,她不喜欢建兴,她厌恶周氏的一切,或许早日离开才是解脱。当这个想法冒出来后,便怎么也压不住。 “不急,渡口的事,待我与子辕和离后,再商洽也不迟。” 周兴月脸上的假笑僵住了。 四周一时静下来,只有寒风吹雪的萧瑟声。 “姜瑾瑶,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?”周兴月冷眼看向她。 姜佩兮抬眼看向周兴月,不由笑起来:“周兴月,你我同为郡君,你没资格质问我,懂吗?” 当预设了最糟糕的情况后,她便平静下来,“姜氏虽地卑位浅,但在朝廷多年来也攒了几分苦劳,而今国母也是我姜氏族人。我要和离,你拦不住我。” “你……” 姜佩兮垂下眸,不想再与她争论:“私回江陵是我的事,与子辕无关,你不必牵扯上他。你再怎么为难他,他也没办法阻拦我回江陵。” 周兴月皱起眉:“谁为难他了?” “他从回来跪到了现在,这还不是为难吗?” 姜佩兮看向周兴月,却见她一愣,顺口而出满是诧异:“阿朔还跪着?我不是早让他回去了吗?” 她转头看向章何,语气满是迟疑:“你没和阿朔说?” 章何远远站在珠帘前斜靠着,秀气的脸上眼皮耷拉着,一副困倦的模样。此刻被问到才上前两步,露出愧疚的神情:“本是要去和司簿说的,但忽然来了事情,一打岔,便忘了。” 周兴月拔高声音:“忘了?” 她的面色变了又变,似乎想要发作,却忽然听见姜佩兮一声不轻不淡的讥笑。 周兴月的脸色彻底难看起来,看向外面飘散的雪花,不再与屋里的人争辩,向积雪的外面跑去。 许芡见自家主君就这样一身单衣闯了出去,连忙想要跟上,却被姜佩兮抬手阻拦了脚步。 她瞪向姜佩兮:“姜夫人这是做什么?” “章公忘了,那你呢?”姜佩兮冷眼看向许芡。 “姑娘并未告诉我请司簿起来。” 姜佩兮偏头看了看许芡的脸,她的左脸被自己刚刚那一巴掌扇得发红。看准了位置,姜佩兮抿唇一笑,对着那发红的脸颊再次扇了下去。 清亮的耳光声再次响起。 许芡捂着自己的脸满眼不可置信,一直置身事外的章何向她们走来。 姜佩兮毫不理会,抬脚踹向许芡的膝盖,见她跌坐在地上才问:“为什么不通报?” 许芡捂着膝盖眼中涌出泪,她咬着牙:“你疯了不成?” 章何走到许芡的身边,弯腰去扶她。 他脸上已经没有半点倦意,耷拉的眼睛此刻完全睁开,漆黑的眸子死死盯着姜佩兮,像是灌木丛里伺机而动的毒蛇。 “你是什么东西,也敢做这种欺上瞒下的勾当?”姜佩兮看着许芡讥讽出口,想起过往,便转而对上章何的眼睛,一字一句做出评价: “下作的娼妇。” 许芡在周兴月死后,与章何厮混在一起。甚至敢要挟幼主,尊她为母。 倘若周兴月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被许芡拿捏,会气成什么样呢? 姜佩兮懒于掺入周氏的争斗,但当年幼的孩子身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,狼狈地向她寻求庇护,哭着说,他有母亲,他不想叫别人母亲时,她便无法袖手旁观。 丧母的孩子向做了母亲的女人求助,显然是一个明智的选择。 或许她知道这个孩子在利用自己,但那时她还没和娘家彻底闹翻,她仍旧是不可冒犯的姜郡君。 周朔不敢,章何不敢,许芡更是不敢。 她从没把章何与许芡放在眼里,以至于他们收买了阿青,她也全然不知,甚至于他们把她勾结娘家与人偷情的“证据”一一陈列公堂时,她还在想,怎么可能呢…… “姜夫人!”章何白皙的脸上露出厉色,烛光在他的眼眸里跳动。 姜佩兮神态轻松,兴致颇好地纠正他,“错了,是姜郡君。” 在那场对峙里,章何落败,他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:“姜夫人,为了你和你的情郎能早日相聚,我做了这么多,您现在不打算为我求个情吗?” 她想骂他。 但周朔拦住了她,他向章何颔首致谢:“劳烦了。” 周朔当时神情坦然,没有愤怒,没有惊讶,没有悲伤。那时姜佩兮还摸不准他究竟是不相信,还是不在乎。 后来她逐渐明了,逐渐绝望,周朔不在乎她身上发生过什么,他从没把她当作妻子。 章何,害死阿青的元凶,迫使她和姜氏彻底决裂的窾要。 看着眼前一副书生气质的章何,姜佩兮笑道:“章何,我们的梁子今日结下了。” 说罢,不再看他那副虚伪的面容,转身向外走去。 外头的积雪被踩得坑坑洼洼,她这一闹,不知明天要传出多少碎语来。但她从前便没在乎过,此刻已经打上了和离的主意,便更不会去顾及这些。 走到外院的时候,她一眼便看见周兴月拉着周朔情深意切。 周朔看向她,苍白的面容隔着飞雪模糊不清。姜佩兮也不想看清,径直向外走去。 车辇里烧着炭,进来便舒服了许多,温暖使姜佩兮放下戒备。她靠在一旁,两手交叠在一起想要捂出温度。 她不知道周兴月要和周朔说多久,但反正不是她在雪地里受冻,舒舒服服的她可以多等一会。 有些话,她想和周朔说清楚。 在姜佩兮刚刚开始梳理思路,该怎么和周朔做交易,才能将她的利益划到最大时,周朔上来了。 他在一旁坐下,手上捧着大氅。 他一进来姜佩兮便觉着寒气扑面而来,看向他手上的大氅,他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。 姜佩兮伸手拽过大氅,往自己腿上盖。 厚重的大氅在狭小的空间里无法展开,层叠的衣料便在腿上鼓成一个包。 她看着那个包皱起眉,伸脚蹬大氅落下的边角,想要把那个包拉下去。 大氅的边已经被踩在了脚下,但包仍旧鼓着,姜佩兮还想再踹,但她的腿似乎被裹住了。 黑色的衣袖出现在视野里,骨节分明的手按住鼓包,沿着它的周围顺理大氅。 大氅平整地盖在腿上,被冻得红紫的手离开视野。 姜佩兮垂眸看着膝盖,在沉寂中开口:“你想说什么?” 周朔看向姜佩兮,猜测她的心情。他知道自己说这些不合适,但主君的盘算犹在耳边,终究还是开口:“主君知道渡口的事情,哪里还会善罢甘休呢。” “佩兮,你不该拿渡口去诱惑主君,她会一直惦记着。” 姜佩兮抬眼看向周朔:“你呢?你惦记吗?” “佩兮,这不是我惦不惦记,而是姜主君绝不会答应向周氏开放渡口。你放出这样的口风,到时候夹在江陵和建兴中间,会很为难……” “你想要吗?”姜佩兮打断周朔,看着他的眼睛,“如果你想要……那两个渡口,我可以送给你。” 平放在膝上的手再次交叠,接触到手心的潮湿,姜佩兮手腕一转,右手叩住左腕却摸了个空。 她垂眼看向手腕,上面空落落的。 是了,她常带的镯子在除夕那夜摔碎了。这几天在江陵与建兴间奔波,她还没来及带上新镯子。 周朔目光也落到她的手腕上,那只断裂的玉镯在眼前一闪而过,他很快压下那些画面,宽慰道:“那镯子我收着的,想请金匠师傅再看看能不能修复。” “不用了,你给阿青就行。”姜佩兮下意识拒绝,她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东西。 “好。” “柴桑和奉节那两个渡口,你要吗?”姜佩兮端正身子,摆好谈判的心态,“周氏要吗?” “我不要。”周朔似乎有些无奈,“周氏的确需要,但那两个渡口位置险要,你能劝动姜主君吗?而且奉节是王氏的渡口,你还要去劝说王氏吗?” 奉节原来是王氏的渡口吗? 姜佩兮没管过这些,她只知道这两个渡口每年会给她带来很多收入,被她用来填补别处的亏空。 “这不用你操心。”她抬眼看向周朔,决定打消他的顾虑,“柴桑和奉节是我的陪嫁,我可以把它们送给你。” 请收藏本站:https://www.zdsrmyy.com。笔趣阁手机版:https://m.zdsrmyy.com 第4章 第四章 月色照在雪地里,雪地里走过车辇,车辇里细炭闪着红火。 寂静中,昏暗里,姜佩兮看着周朔,她在等他的回答。 目光一点点掠过他的面容,周朔的样貌不出色,只是看着沉静温厚。在美人成堆的世家里,他的相貌实在是寡淡普通。 他思考事情总很细致周到,姜佩兮静静等着。 周朔思考过于沉浸时脸上没有表情,便显得不可亲近。 月光不时透过车帘落进来,他的脸落在月光下一明一暗。 等再过几年,整个世家都会夸赞他谦和从容、有礼有节。但姜佩兮不想再像上辈子那样,妄图改善他们夫妻关系。她已经知道,无论怎么做,都是徒劳。 再等等,无论他此刻是要渡口还是不要,姜佩兮都能摆出交易的条件。 他们此刻还没有闹翻,很多东西都能慢慢谈。 周朔的声音有些沙哑:“渡口……” 姜佩兮听到他的声音便想着,他在雪地跪了那么久,嗓子是该不舒服了,不知道会不会和上辈子一样发热。 “周氏该拿什么换取渡口?” 周朔的坦白直接,让姜佩兮一时有些不知所措。 见姜郡君不发一言,周朔再度开口:“渡口给周氏,那佩兮你想要什么呢?” “我想和……” 和离,我想与你和离。 明明心里清楚知道要什么,但姜佩兮却一下卡住,简单的两个字突然说不出口。 为什么,会说不出来? 一瞬间,姜佩兮想到和娘家已经破碎的亲情,又想到肚子里的孩子。 肚子里的孩子…… 周朔对这个孩子算不上喜欢,又或者说他是没有喜欢的东西。但不可否认,他很尽责,他是姜佩兮见过最尽责的父亲。 他会关注孩子的喜好,会关心孩子和同伴的相处,会筹谋孩子的未来。 孩子出生后的半年里,姜佩兮没抱过孩子。 周朔听乳娘说,妇人若是月子里劳累了,会落下一辈子的病根。 他便不给她任何操劳的机会,甚至半年都没让她抱孩子。 她兴致来的时候,周朔会把孩子放她身旁,让她逗。 孩子哭闹了,他就会抱到一边哄。 姜佩兮嫌孩子哭闹吵时,他就把孩子抱远了哄,哄好了再放回来。 他不会去分辨孩子哪里像谁,也不会絮絮叨叨逗孩子说话,他只是安静着做事。 她喝多了酒,发脾气说想回家,他就连夜带她回江陵。 姜佩兮知道他是拘守礼法的人,知道他对规矩的执念,也知道私自前往江陵的违礼荒谬。 其实那晚…… 她只是想发脾气而已,她就是故意闹脾气想让周朔难堪。但他居然立刻就带她回江陵了。 他作为丈夫也是尽责的。 或许他本身就是很尽责的人,无论什么角色都扮演得很好。 上辈子周兴月暴亡后,建兴大乱,周氏的旁支联合其他世家预谋推翻主家。 周兴月就一个八岁的儿子,她死的突然什么也没留下,什么也没安排。 聪明人早就跑了,迟钝的只能投诚,要脸面的只作壁上观。 只有周朔,蠢得出人意料。 没心腹权势、没暗线私军,东拼西凑就攒出十几个护院的他,居然敢和有万人兵马的旁支叫板。 那时院外嘈杂喧闹,火光四起,院里的仆役们也四散逃窜。 周朔不是不自知的人,相反,他很清楚自己赢不了。 他说:“佩兮你是姜氏郡君,他们会顾及江陵,不会对你动手。” 他告诉她,他那些地契铺子私产的位置。 他想得通透,甚至于通透过了头。 “我出生低,佩兮日后无论看上谁,都会比我好。” “我死后,你就带善儿离开建兴,再也不要回来了。” “佩兮想要和什么?” 周朔的声音一下将她拉出回忆,姜佩兮回神看向他,仍旧有些茫然,那些残破的情绪,微不可捉摸的感情,那些从未言之于口的依恋。 在这场夫妻关系里,周朔包容谦让,更冷静理智。 从始至终只有她执迷不悟,最后跌得头破血流。 “我们还是和……” 车辇停了下来,外头侍女禀告:“夫人,到了。” 姜佩兮的话还是卡在了嘴里。 周朔疑惑地看着她,等待她提出条件。 “等会再说。”姜佩兮起身将大氅丢到周朔怀里,逃一般离开那个逼仄的空间。 姜佩兮一出车辇便看到匆匆跑来的阿青。 阿青伸手牵住她,扶着她走下脚凳,裙子外翻蹭上了雪,她又弯腰给姜佩兮整理裙子。 姜佩兮看着阿青,谁能想到,这样的阿青会背叛她呢。 “别弄了,回去就换了。” 阿青理好裙子,起身看着她笑:“姑娘什么身份?几步路也不能糊弄。何况姑娘不是让李大夫请脉吗?” “你进去先让李大夫给你把脉,开些驱寒的药。”姜佩兮转头看向周朔,又怕他盯着问,“旁的我们待会再说。” 阿青诧异地看向周朔,周朔也有些不知所措,还没来及做出反应,便见姜郡君已经领陶青走远了。 姜佩兮由阿青搀着向屋里走,听她念叨着:“姑娘先喝碗姜汤才是,手这样冷。等暖过来再请李大夫看看,开些安神的药也好。我叫人烧了热水,姑娘洗个身再睡,明早也舒坦些。” “姜汤有多少?先给那些陪我出去的人,不够再熬。”姜佩兮跨过门槛,进到内室,便抬手解颈脖上的扣子。她扫了一圈屋内,陈列的东西已经在记忆里模糊,便直接问阿青,“先前大夫开的治冻疮的药在哪?你去找出来。” 说罢她又招来一个侍女,吩咐道:“你去库房把我嫁妆里的白檀香拿出来,钥匙在……”说着,姜佩兮看了眼阿青,“问阿青要就是。” 阿青愣了愣,再笑有些僵硬,欠身行礼后便带人去拿钥匙找东西。 姜佩兮走到镜前,看着镜中的人,虽然披头散发,形容落魄,但年轻健康。 屋内炭火烧得足,姜佩兮脱下袄子后交给侍女,便做到桌前拿起木梳梳理头发。 侍女将袄子挂好后,又过来给姜佩兮梳头。 姜佩兮看向镜子里神情认真的侍女,其实阿青并不比她们贴心多少。只是她习惯了阿青的存在,给予了她完全的信任。 姜佩兮从未想过有一天,失去这个从她出生起就陪着她的人,但上辈子没了阿青后又怎么样呢? 她责问周朔,怀疑周朔,最终和他撕破脸皮。 梳妆匣里的白玉珠手串被烛火照着,姜佩兮抬手拿过它,握在掌心。 清凉的触感在手心挤压着,这个珠子没有她那年给周朔做手持的玉好。 那是上好的青白玉,每一颗珠子都是她挑的。 那时她已病得很重,时常看不清东西,只能看见那些过分夸张的颜色。她便只能等着日正中午的时候,对着太阳摸出几颗来。 征和五年二月十八,是她和周朔夫妻十年整。 在确认阿青是被周朔逼死后,她再次和周朔发生争执。她为当年的一时冲动而懊悔,她不该帮他的。 她不断地想,要是他死在建兴的叛乱里…… 就好了。 “佩兮……” 在零碎的记忆里,她只模糊听到周朔的声音: “我们是夫妻。” 愤怒与绝望中,她扯断了要送他的玉持,将沾了血的珠子向他掷去: “谁和你是夫妻!” 姜佩兮垂眸将手串放回匣子,今年是阿青陪伴她的第十九年。 她抬眼看向镜中的自己,也是最后一年。 “他们说我不是父亲的孩子,我是……”当她的善儿拉着她的手,把脸埋到她的怀里,嘀咕着吐出那些含糊而刺耳的字眼时,“说我是私生子,是贱种。” 姜佩兮便彻底无法原谅阿青的背叛,正如她恨透了许芡和章何。 她和阿青多年情谊,只能到此为止了。 侍女给她挽了个简单的发髻,试探地看着她。 姜佩兮点了点头,便转头看向她:“去让人把湢室的水冲上,你去看子辕诊完脉没,诊完了让他去洗,再请李大夫到里面来。” 姜佩兮穿上外袍,从妆匣里随手拿了个镯子套上。 她刚在外间坐下,侍女便掀帘禀告李大夫到了。 李大夫是周氏用了很多年的大夫,头发胡子已经全白了。 年事已高的李大夫向姜佩兮颤颤巍巍行礼,姜佩兮请他起,又请他坐。 然后便问起周朔的情况。 李大夫捏了捏胡子,沉吟道:“司簿受了寒,老朽已开好药,现已拿去熬了,只后面还是多多修养才是。” “他的腿呢?腿怎么样了?” 上辈子周朔便因为这次,伤了腿。 他从不会说疼或难受,只是每逢阴雨天,他走路都会慢些。 有时事情急,周兴月那边催得紧,他不得不快点过去时,虽身形板正,但一直看着便能看出他是有些瘸的。 “司簿的腿怎么了吗?” 姜佩兮捏着茶盏的手一顿,对着大夫都藏着掖着,真不愧是他。 姜佩兮扯出笑:“罢了,也不是什么事,劳您开些治冻伤的药膏吧,我让她们跟您去取。” 说着,姜佩兮抬手示意,候在一旁的侍女拿着一包银子交予李大夫。 李大夫拿着钱袋白胡子颤了颤,刚要说什么,便听见姜佩兮说:“大晚上的劳烦您了,一点心意,往后还有麻烦您的呢。” 李大夫起身谢了恩,带着侍女回去拿药。他素来是愿意接梧桐院的差事的,姜夫人出手比主君还阔绰些。 李大夫出门后,阿青接着便进来了。她手上捧着香料袋子,见姜佩兮看她,解释道:“冻疮药一时没找着,我已叫人去找。白檀香我拿了五两来,用完我再去取。” “冻疮药快些找,你看看是不是收我房里了。白檀香你去书房点着,混些丁香进去,这样好闻也安神。”说着便起身向内室走去,看阿青不动,姜佩兮看向她,“还有什么事?” 阿青抿了抿唇,劝道:“姑娘,您先喝碗姜汤吧,早些喝驱寒好。” 姜佩兮点了点头,“送两碗过来,你也记得喝一碗。” 外头的雪还在下,屋内的烛火炭火烧得正旺。 姜佩兮坐在塌上,脱了鞋袜泡在桶里。 这趟出去,鞋袜全湿了,忙了一大圈才放松下来。 姜佩兮目光落在桌上姜汤升起的热气上,慢慢放空了思绪。 她仍旧不可置信,她……真的回到过去了吗? 这会不会,还是一场梦?就像以前迷蒙中的梦一样。 姜佩兮眼前闪过那些阴暗寂静,哭号喊叫的画面。那些画面像针一样刺痛她的额头,她抬手抵住眉心,试图缓解疼痛。 “佩兮……” 在刺痛中,姜佩兮抬眼看去,视线逐步明晰,是周朔。 他洗了头发,还湿着披在肩上,素色的衣衫映出水纹。 他往前走了两步,忽然顿住脚。 姜佩兮也猛地想起来,忙放下裙摆去遮盖。 周朔立刻转身到帘子后避开。 见周朔出去,姜佩兮匆匆换上鞋子,散开裙子把鞋子也遮得严严实实。 做完这一切姜佩兮才松了口气,可却又觉得莫名其妙。 他们已经是夫妻,甚至她肚子里还有两人的孩子。 这谨慎小心的,真不知道再躲什么。 姜佩兮清了清嗓子,告诉外面:“好了。” 周朔这才进来,他低着头,一副非礼勿视的拘谨模样。 进来后,周朔向姜佩兮道歉:“抱歉,我刚刚……没看到什么。” 说着他又觉得不对劲,便补充道:“我下次注意,在外面等一会再进来。” 姜佩兮没搭理他,指了指桌上的姜汤,“给我端一碗,还有一碗你喝。” 周朔拿帕子包住碗底,递给姜佩兮。 姜佩兮坐在塌上一口口抿着,虽然甜但姜味很冲,她不喜欢,喝了几口她便搁在一边。 周朔捧着碗,只喝了两口便喝不下去,太甜了。 见姜佩兮不喝了,便摩挲着碗边,继续刚刚的话题,“佩兮想要什么?周氏会尽力满足的,或者拿些富庶的城镇和你换,怎么样呢?” 他想的很周到,渡口对周氏极为重要,他也拿出十足的诚意。 渡口收入不菲,他不会让姜郡君吃亏,除了富庶的城镇,还要多给些现钱贴补。 他知道,世上没有人愿意吃亏,也没有白来的便宜。 姜佩兮看向周朔,对上他的眼眸,周朔的眸子很黑,永远平静沉寂。 无论怎么样,都不会惊起波澜。 他很好,只是……他们不合适。 “子辕,我们和离吧。” 茶碗跌到地上,发出刺耳的脆声,碎成几瓣。浓稠的姜汤翻在素色的衣衫上,弄脏了一大片,汤汁顺着衣摆低落。 周朔愣愣看着姜佩兮,仿佛还没反应过来。 请收藏本站:https://www.zdsrmyy.com。笔趣阁手机版:https://m.zdsrmyy.com 第5章 第五章 屋子里安静下来,只有烛火闪烁着。 火光晃过周朔的眼睛,他迟钝地理解这句话的意思,姜郡君神情沉静,疏淡清冷的眉眼静静看着他。 周朔躲开她的目光,弯腰拾起打碎的瓷片,一片片放到手心。捡起来放到桌上后,他看着碎片的裂口,仍旧有些愣神。 “为、什么……”他的声音很轻,含糊着,他知道姜郡君提出这样的要求很合理,但仍旧不知所谓地问了出来。 他并不需要姜郡君真的回答什么,他是知道原因的。 他们身份悬殊,他才学欠佳又平庸无趣,何况姜郡君…… “我们哪里像夫妻呢?”姜佩兮看向周朔,十年的记忆零零碎碎在脑海浮现。周朔人品贵重,谦和有礼,却不会和任何人亲近,永远有礼有节,永远疏离淡漠。 “我父亲和母亲便是世家联姻,他们相处的很不好,一辈子疏离。” 姜国公和姜王夫人哪里是相处的不好,根本是不死不休。 姜国公数年不回江陵,在京都养姬纳妾,不知弄出多少庶子庶女。姜王夫人把持江陵,独断权威,多次驱除姜国公派来的使者。 父亲亡故的消息传回江陵时,母亲正在礼佛。她禅衣素纱,跪在佛龛前,闭目感愿: “上苍保佑。” 她是那样的虔诚恭敬,以至于年少的姜佩兮浑身发冷。 “我们和他们很像。”姜佩兮捏着手腕,母亲失败的婚姻,让她一直畏惧厌恶。可最后,她竟一步步走上了母亲的后尘。 一样与娘家断绝关系,一样面对夫家的排挤,甚至一样……对丈夫满是恶意。 她看向周朔,慢慢的,一字一句,“我们的婚事本就是周氏和姜氏的交易,当初周氏丰厚的聘礼解救姜氏之急,现如今我把渡口送给周氏,周氏也不算亏损。” “那你怎么和江陵交代呢?回江陵后……” 姜佩兮打断他,“我不回江陵。” 周朔皱起眉,“那你去哪呢?你总需要姜氏的庇护。” 姜佩兮讥讽地笑起来,“姜氏已经把我卖了,回去再给他们卖一次吗?” 她的话毫不留情面,将这场婚姻嘲讽到底。 周朔一下噎住,不知道说什么才好。先前知道有人这样嚼舌根的时候,周朔转头就要把他们全部调出建兴,为此不惜触怒主君。 他对周兴月很坦诚:“他们不离开建兴,我就离开。” 周兴月觉得他小题大做,敲打警告也就算了。 “今天派发他们的文令不下来,我明天就回临沅。” 这话一出口,周兴月气得拿文牍摔他,“你这是要挟我?” “姜郡君身份显赫,他们尚敢这样编排。那么我呢?建兴还容得下我吗?”在这样的说辞下,主君最终让步。 其实他并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他,那些尖刻的咒骂他自小就听惯了。 但当陶青告诉他,姜郡君听到周氏女眷的编排时,他害怕又恼火。这样为着几句话生气,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情。 他一向谦让容忍,不愿多事,那次却针锋相对,寸步不让。 此刻面对姜郡君的讥讽,他无言以对,他不能说是姜氏的错,也不能说周氏不好。 在这以门第出身为尊的世界里,他的身份太过低贱,攀上贵中之贵的郡君,本就是荒唐至极的事。 这场尴尬的婚姻,是他太不堪。 那些压抑了一辈子的怨怒出口后,姜佩兮却没有获得任何快感。她的嘲讽,对着周朔又有什么用呢? 是母亲和阿姐权宜斟酌后,把她卖给周氏的。是周兴月盘算着她的好处,向江陵买了她的。 周朔只是一直把她当成不可得罪的贵客,恭敬疏离而已。 可这又算什么错呢? 说是夫妻之间要相敬相爱,他已尽全力做到恭敬,相爱实在是没法强求的事。 洒在身上的姜汤味道弥散开来,满屋子都是辛辣的姜味,棕色的汤汁染脏了一大片衣衫,顺着衣摆低落地面。 姜佩兮起身拿过帕子,走到周朔身边,把帕子递给他。周朔顺从地接下帕子,握在手里,去擦拭翻在膝上的汤水。 湿漉的头发散在肩上,已经将肩背的衣衫洇湿。 姜佩兮从一旁的单架上取下干净的毛巾,又走到他身后,捞起他的头发,摊开毛巾把湿发裹在里面。 周朔身体本能地避让,但姜佩兮拉着他的头发不松手。 他看向姜佩兮,姜佩兮也静静看着他,两人再度静默。对视片刻,他不再抵触,顺从地随姜佩兮摆弄他的头发,自己慢慢擦脏污的衣衫。 “腿疼吗?” 没有任何犹疑的回答:“不。” 姜佩兮不信,但她也没指望周朔能和她说什么实话,只叮嘱道:“我让阿青在你房里点了白檀香,那东西散寒止痛,你日后要是不舒服,就叫侍女点上。” “我让阿青找冻疮药了,等找到就给你。每年深秋的时候你就注意些,药也擦起来,冬天手才能好些。李大夫治冻伤的膏药待会就送来,你回去后记得擦。” “不舒服就叫大夫来看,别总怕麻烦别人。”姜佩兮慢慢说着,一点点擦拭他的头发,“日后……若是遇到合适的女郎,就娶了人家。不用顾及江陵,你再怎么委屈压抑自己,姜氏也不会喜欢你的。” 周朔擦拭的手顿住,“那你呢?” 姜佩兮很从容:“我打算去新宜,听说那边山水人情都很好。那离世家不远也不近,有什么消息我能知道,也很安全。” “新宜是周氏管辖的地方。” 姜佩兮应了一声,坦然道:“是,若我遇到麻烦你也好直接插手。你要我帮忙,我也方便过来。” 话说完,她便听见周朔笑了一声,“这又算什么?” 她没分辨出里面的情绪,只想把话说开,“虽然和离,但你我又没有深仇大恨,何至于闹得难堪?我虽与姜氏离心,水路上除了这两个渡口,再帮不了你们什么。但我仍旧是朝廷封的郡君,和各个大世家的主君都有些交情。你们周氏前些年得罪了那么多人,有些事,我去办,会比你容易得多。” 她当然不想和周氏闹翻,她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能活多久,会不会和上辈子一样多病早逝。 上辈子她死的时候,她的孩子才九岁。 这会和周氏闹翻,万一她命里注定早死,孩子怎么办? 阿姐尚且能毫不顾忌地算计她,把她往绝路逼。这个隔了一层的外甥,江陵更是不会怜惜。 等和离后,她再把有孕的事告诉周朔。按照周朔尽职尽责的性子,哪怕孩子没有自小跟着他,他也会安排好孩子的未来。 周朔可能给的不多,但一定不会少。 何况他未来会控制整个建兴,无主君之名,而有主君之实。 孩子有他看着,好歹不会受欺负。 周朔攥住了手上的帕子,苍白的手背上浮出青筋,“姜郡君安排得真是清楚,多久了?” “什么?”姜佩兮一愣,摸不着他的话术。 “姜郡君有这样的打算,多久了?您从多久之前开始安排的?”周朔不顾姜佩兮手上还拉着他的头发,便站起了身。 姜佩兮怕真扯着他,只好松手。 “是去江陵的时候?姜郡君和离的想法没得到姜主君的支持吗?所以只好出此下策?”见她不说话,周朔开口推测着,忽然意识到,她想和离或许是更久之前,“还是成婚的那天?又或者,是周氏去提亲那天?” 眼瞧他越说越远,姜佩兮摊开来便问他:“这场婚事,你们给过我选择的机会吗?” 她身姿纤瘦,盈盈站在那,灯照在身上,是说不尽的端雅美好。 清冷疏淡的眉眼望着他,眉目中全是厌恶寒凉。 周朔像是嗓子里卡住了鱼刺,咽不下吐不出,艰涩的字在心里仿佛徘徊,终于呢喃问出:“这两年……我们算什么呢?” 姜佩兮垂眸看向桌上破碎的瓷片,看着它们的裂口,关注它们的裂纹。 半晌,她叹了口气:“子辕,我们不合适。” “你很好,做事周到,品性贵重,是我见过最好相处的郎君。你顺着我,让着我,礼重我,可夫妻之间要的是这些吗?我们……” “不是。”周朔忽然打断了她,“夫妻间需要相爱,但我们没有。” 姜佩兮一愣,她不曾想到,原来周朔是知道的,甚至如此坦然。 她抿了抿唇,“你明白?” “我明白。”周朔颔首。 明明炭火烧得很足,他却浑身发冷,眼前的一切都晕眩刺目起来。 他撑着身子,对眼前的人道:“姜郡君不用将渡口作为和离的筹码。我明日会和主君商量和离的事,但怎么说也是牵扯两大家的事,商讨起来难免繁琐,还请姜郡君不要心急。姜郡君要是想去新宜,明日我便安排人送你过去。” “新宜不富庶,但胜在清静。姜郡君先住段日子,若是喜欢,等和离后,便送给您了。自然,它仍受周氏庇护。” “为什么……”姜佩兮有些愣神,周朔的大方让她不知所措。 周朔笑起来,“新宜是我的私产,姜郡君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?” 他很少笑,这样情况下的笑也并不尖刻,更像是已经无可奈何的自嘲。 “夜深了,姜郡君早些安寝吧。别的我们明天再慢慢说。” 周朔掀开门帘,冷气扑到脸上,雪顺着风落到脸上,进到眼睛里。 寒意让他清醒了些,他看向漆黑的穹顶,茫无涯际,像是深渊。 夫妻间需要相爱吗? 当然。 但爱意味着独一无二,不可替代。 姜郡君心有所属,他能怎么办呢。 那个镯子,刻在镯子上的字,太刺眼了。 院里的灯已经熄灭,他摸索着慢慢走过青石路。 月亮不属于他,也不曾照亮他的路。 请收藏本站:https://www.zdsrmyy.com。笔趣阁手机版:https://m.zdsrmyy.com 第6章 第六章 她已经和周朔闹了很久的脾气,从十月那碗银耳羹起,她就不搭理周朔了。 周朔也搬去了书房睡。 不用和他同床而眠,姜佩兮松了口气,暗自庆幸。 只阿青有些气愤,嚷嚷着周朔不识好歹,胆大妄为。 为了避开与周朔白日相见,姜佩兮常去找周家老三的妻子——秦斓。 秦斓是温潭秦氏的嫡长女,体貌端秀,是个书香美人,谈诗论词最为精进。 周老三也善于这些,两人吟风弄月极为相投,恨不得天天腻在一起。 姜佩兮去找她,也不会打扰他们夫妻,多是照看他们的女儿。 那是个很讨喜的丫头,乖巧机灵,路还没走稳,总会跌跌绊绊跑向她喊婶婶。 除夕那天,周老三也被拎过去干活,秦斓便和姜佩兮一起看孩子。 她们说起如今各家的姻亲,各处攀扯的关系。 秦斓好奇地问她:“我听说姚氏曾向江陵提亲,怎么没答应呢?” 姜佩兮边给怀里的小丫头擦手,边回忆这件事:“姚氏谁啊?” “现在的姚主君呗,还能是谁?” 姜佩兮一愣,看向秦斓,“姚简?他向谁提亲了?” “你啊……”秦斓也有些摸不着头脑,迟疑起来,“不是吗?” 姜佩兮一时失神,姚简提亲这事,她不知道。 压下心里的疑虑,姜佩兮随口便扯谎:“不是我,是向我家旁支提亲的。” 秦斓了然点头,但仍旧奇怪:“这姚主君放着主家不娶,向旁支折腾什么?最后怎么旁支也没成呢?” 姜佩兮笑了笑,选择结束这个话题:“我也不知,想来是没商量好。” 姚简是上郡姚氏的旁支,但姚氏主家只一个病弱的女儿。他是姚氏未来的主君,各大世家早就心知肚明。 上郡姚氏贵为八姓之一,他们的主妇没道理去旁支里挑选。 姜佩兮摩挲着酒盏,已不知是第几杯。 酒够量后,她的思路不再谨慎。姚简若向江陵提亲,只有她符合条件。 但她为什么一点不知道呢?是秦斓听错了吗? “佩兮,佩兮?” 姜佩兮转头看他,周朔已经在眼前出现了重影。她不想分辨哪个是他,便又转过头去拿酒壶。 周朔伸手拉住她的衣袖,低声劝她:“佩兮你喝了不少了,待会还得一起守岁,要熬到子时。要是喝醉了,过会儿会难受的。” 姜佩兮看着扯住自己衣袖的手,骨感修长。明明是这双手折腾了自己一夜,第二天早上却还对她摆脸色。 她觉得周朔不可理喻极了,登时火上心头,卯足了劲扯回自己的袖子。 周朔在引起她注意后,便只虚虚搭在衣袖上。 姜佩兮力气没收住,一下扯过头,碰倒了酒壶,宽袖带翻了好几个盘子。 乒呤乓啷,杯盘碗碟的破碎声让众人都寻向声源处。 周兴月在上首似笑非笑,“佩兮怎么了?建兴的菜肴不合胃口吗?” 姜佩兮成了众人目光的汇集处,她扫了一眼大堂,最终看向周兴月,笑道:“是,很不如江陵。” 这一句落下,连敲磬钟的乐人都停下了手,周围彻底安静下来。 怕她还要说出什么,周朔赶忙再次拉住她的衣袖,向众人道:“佩兮有些醉了,说话糊涂,诸君见谅。” 秦斓也忙着缓和气氛,“江陵的口味自然和建兴不同,我刚来建兴时,也吃不惯。就是现在,也总惦念着温潭的吃食。” 姜佩兮垂眸看向翻了一地的菜肴酒水,就是很难吃啊。 材料、种类、味道,样样不如江陵。 抬头瞟了眼周兴月,见她不高兴,姜佩兮心情顿时有了微妙的好转,于是压低了声音:“放开。” 周朔看着她,慢慢收回了手。 来了好几个侍女清扫打碎的菜碟。 姜佩兮理了理衣袖,起身离席。周朔一愣,没捞住她的衣袖,只来得及喊了声:“佩兮——” 世家有聚在一起守岁的习惯。 在江陵时,姜佩兮每年都和母亲阿姐一起守岁。 至于建兴,她和周家人有什么关系?她才不要和他们一起守岁。 她很喜欢过年。 每年聚在一起等新年的时候,是母亲一年里最柔和的时候,不会训斥她,也不会拿懒怠厌恶的目光看她。 母亲会斜靠在案几旁,艳丽的眉眼间化开终年的冰霜,她看着阿姐闹啊跳啊,吆喝着明天要最早起来拿压岁钱。 她则无奈地笑起来,眉宇舒展,温柔缱绻。 随后看向她,把她揽到怀里。将她散落在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,温柔地笑着问她:“佩兮明天想要什么呢?” “我们佩兮,母亲该送你些什么好呢?” 月光明亮,透过轩窗洒下了一地的清辉。 月光下,华丽白袍上如烟如雾的雪青玉琼花耀着细碎的星光,如梦似幻。 她捧着酒盏,坐在月光里。 低头看着酒盏里盈盈的镜面,她似乎看见了母亲,看见了阿姐。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长。 她看见阿姐捧着一大团簇拥在一起的紫阳花看着她笑,看见母亲在她出嫁前夜拿着木梳给她梳发时眼角闪出的泪光。 母亲,阿姐真的瞒着她拒绝了姚氏的求娶了吗? 为什么呢、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她呢? 辛辣的酒灌进嘴里,思绪混沌。 杯已见底,她倚着案桌,伸手去捞的酒壶。 捞到手,她晃了晃瓶子。 空的。 迷迷糊糊地,她换了只手,伏在案上,去捞远处的酒壶。好不容易捞到手,却倒不出酒来。 她嘴唇发麻,连着手都有些木。看着手里不中用的酒壶,她撒起气来,一把将它甩了出去。 碎裂的声音炸响,沉闷与清脆。 姜佩兮迟疑地看过去,碎成一片的酒壶,还有…… 一只白玉镯子。 它断成了五瓣,或是更多。 那是双重的绞丝纹镯,刻工精湛,玉质细腻,是难得的精品。 姜佩兮脑中一片空白,她戴了四年的镯子。 下意识地,姜佩兮就起身去捡。 她刚刚起身便是一阵晕眩,险些摔倒。 身子被拖住,耳边是慌乱的呼吸,夜间寒露霜雪的冷气驱散了酒意。 姜佩兮挣扎着要去捡碎片。 “我来捡。”身后的声音告诉她。 姜佩兮转头看他,她的唇瓣麻木,吐字含糊:“要完完整整,我的,不许少。” 周朔面上现出惊慌,在袖子里摸了半天没摸出来帕子,只能无措地屈指擦过她的面颊: “别哭、别哭,不会少的,我会小心捡。” 姜佩兮撇过脸,不再看他。 周朔不敢放手,只能和她商量:“先坐下好不好?” “我就要站着。” “站着会挡住光,我会看不见镯子。” 姜佩兮挪了几步,拉着周朔稳住身子慢慢坐到蒲团上。 她没有老实的跪坐,屁股挨着蒲团,双手抱着膝盖。湿漉漉的眼睛固执地盯着地上的碎玉,专注迷恋。 周朔蹲下身将碎玉捡到手里,有几个大块的,还有许多细小的玉屑。 “哝,帕子。” 周朔抬头看她,醉酒后刚刚哭过的眼睛红彤彤的,看起来可怜极了。 他伸手接过帕子,将碎玉裹到帕子里,又低头找其他地方的玉碎。 亮光在眼前一闪而过,换着角度,周朔找到了迸到窗下碎玉。 他弯腰将那一点玉捏到手里,放到手心的帕子里。 窗下的月光格外清亮,照亮了大块的玉。 迟疑着,周朔将手心的玉调整角度,又将两块拼凑在一起。 他看清了上面的字。 [瑾瑶在心,议之不忘。 周朔又找了半圈,没有再找到碎玉,才起身走到姜佩兮身前,将帕子包好了递给她。 “只找到这些。等明天侍女收拾的时候,我再关照她们什么都不许扔,然后我再一点点挑,好吗?” 姜佩兮抬头看向周朔,她没有接帕子。 周朔背着月光,她看不清他的神情。现在想来,今夜她任性离席,周朔不生气吗? 她抱着膝盖仰头看他,不伸手接下,也不搭理他,只试图找出他的恼怒与厌恶。 等不到回应,他慢慢弯下腰,看向她,仍旧平和:“怎么了?” 他蹲下身,与她视线齐平。 眉眼便在月光里显露出来,温柔从容,仿佛什么都能包容下。 他不能这样,这叫她怎么办呢? 姜佩兮咬住了唇,试图以疼痛让自己清醒。 周朔伸手捧着她的下颚,温和耐心:“别咬,都红了,会疼的。” “我想回江陵。” 周朔一愣,看向妻子,她泪眼朦胧,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,平日端持清冷的声音现在软软糯糯满是委屈。 “等明天我和主君说一下,向江陵递了消息就走,好不好?”这样的要求当然该满足。 “我现在就要回去。” “但这得先递拜帖,不然贸然前去是失礼的。”周朔试着讲道理。 终于抓住了机会,姜佩兮撒起气:“我只是回家而已,怎么就失礼呢?” 她情绪起伏到抽噎,“我、回我自己家,为什么要、要拜帖?凭什么……” 周朔的手心已经是一片湿热,她的眼泪全被他捧在手心里。 沉默地,他一点点擦着妻子涌出的泪水。 月光下的姜郡君本该是清冷艳丽仙子,此刻却眉眼哀愁,眼眶湿红,迷蒙黯淡的眼睛里是濒临破碎的哀凄。 她是这样委屈。 姜佩兮看着周朔收手起身,向外走去。 他的手忽然离开,被捧着的下颚猝然接触到寒凉的空气。 姜佩兮把脸埋进膝盖,去躲避空气中的寒意。 厌烦了,周朔也厌烦她了。 她就说,怎么可能会有人无限度地包容她呢? 肩上忽然一沉,脖子被温暖的皮毛包裹。 姜佩兮猛地抬头,她看见周朔半跪在她身前,正在给她披斗篷。 “干什么?” 周朔给她系上带子,又整理肩颈的衣服,“外面下雪了。” “那又怎么?” 周朔拉她起身,弯腰给她顺开斗篷后,才站起身看她,“不是说去江陵吗?” “你说的。” “嗯,我说的。” 周朔拉住她向外走去。 跨门槛时,她被绊了一下。 不过有周朔,他便不会让她摔倒。 他看着她,问她:“能自己走吗?要我背你吗?” 姜佩兮抬眼看向他,雪色与月光下。 晕乎乎的她,只看见周朔满眼的无奈与妥协,于是娇气起来:“不能。” 周朔蹲下身,姜佩兮伏到他背上,由他背起自己。 她把自己埋到斗篷里,蹭到周朔的颈脖。寂静的雪月间,她听到了周朔的心跳。 温暖,踏实。 她醉了吗? 也许。 但是还没醉到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。 她没有被酒支配行为。 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。 她在放纵自己。 请收藏本站:https://www.zdsrmyy.com。笔趣阁手机版:https://m.zdsrmyy.com 第7章 第七章 他们走了三天的水路才到江陵。 姜佩兮在船上很不好受,晕晕乎乎睡了三天,吐了一路。 她吐得脱虚,只靠在周朔的怀里才好些。 周朔看她狼狈成这样,一边顺着她的背,一边提议走陆路。 姜佩兮一口否决,水路比陆路快很多,何况马车颠得人也不好受。 到江陵的时候正值半夜,周朔把她送到姜氏府苑的山门前便止步不前。他理了理她的发髻,便让她自己进去。 姜佩兮问他,“你呢?” 周朔说:“我明日递了拜帖,再拜见姜主君。” 姜佩兮站在雪地里,看着裙角沾上的积雪:“你可以和我一起进去。” 周朔只是淡淡地笑,抬手抚过她的脸颊,指腹蹭了蹭她的眼角,声音疏淡,温和得像是捧在手心里的手炉:“去吧。” 她便自己走过一层层石阶,走到阔大的姜府门前。回头看时,已经看不见周朔的面容。 月光下的周朔一袭黑袍站在雪地里。 四周空阔,他一身黑色,在被白雪覆盖的天地里便格外显眼。他仪态又端正,便像是亭亭青松,满身都是庄重沉稳。 似乎有太多时候,他是一个人孤身立在那。 以至于姜佩兮每次试图给周朔下定义时,脑海里最先出来的印象,便是他站在空阔的地方,一身规矩的周氏制服,立得板正,任凭风卷起他的袍角。 他一个人,望向遥远的天际。 想要睡觉的姜佩兮再次翻了身,不知道为什么,她满脑子都是那些琐碎的东西。 周朔上辈子跪了一夜回来后就发热,那这次呢? 她按了按眼睛,最终还是坐了起来。 去看看他吧。 好歹他这次遭罪,完全是因为她任性。 姜佩兮起身后只披着外袍便向外走去,她就看一眼,很快就回来。 沿着回廊向书房走去,院子里走动的脚印已经被雪盖住。姜佩兮看着院子的草木陈设,有些不舍,怎么说也是生活了十年的地方。 轻轻推开一个弧度,姜佩兮侧身挤进书房。书房里黑黢黢的,什么也看不见。只能凭记忆伸手摸着去探路,挨到桌子,姜佩兮松了口气。 她很快就找到了蜡烛,将火点上。 火不大,她举着烛台,只能照开一小片黑暗。 她一边向屋里走去,一边拉紧披着的外衣。 奇怪,屋里怎么和外面一样冷? 直到走到床前,姜佩兮也没找到半块木炭。 她一口气憋在胸口,周朔已经节俭成这样了吗?连点碳都舍不得用。 姜佩兮恨恨地想,早知道他抠成这样,那白檀香就不给他用了。 她在这花着比金子还贵的白檀香给他散寒止疼,结果这小气鬼连炭都不用。给他再多白檀香也没用,活该他有寒疾,活该他疼一辈子。 姜佩兮举着灯,照亮周朔的面容。 他的睡相很好,他们一起睡的时候,他整夜都是老老实实的。 姜佩兮有时夜里醒来,会发现自己半趴在周朔身上。 她很不好意思,就往一边靠。 于是早上再睁眼时,周朔身上几乎就没有被子。她更不好意思地把被子还给他,一点点蹭着给他盖上。 所幸,周朔没发现过她抢被子的恶行。 姜佩兮摸了摸周朔的额头,感受着他的温度。 似乎有些发热,但好像不严重,都怪他不点炭。 给他请大夫喝姜汤,熬药沐浴,忙了一大圈,结果他自己却不在乎。 额头有一点烫,身上呢? 姜佩兮伸手摸向他脖子,但刚刚挨上,指尖感受到他的温度。 她的手腕就被握住了,温热穿透衣衫传到姜佩兮的皮肤上。 周朔睁开了眼,漆黑的眸子映着烛火,沉寂安静。 姜佩兮看了看他,又看了看自己被他攥住的手腕,意识到这是个奇怪的动作。像是她想掐死周朔,却被发觉,两人在拉锯一样。 “我来看看你,没别的意思。” “嗯。”周朔松开手,淡淡应了声,嗓子听起来就很干。 “嗓子疼吗?” 周朔摇了摇头,撑着坐了起来。 “你有些发热,你知道吗?” “不要紧,等等就好了。” 姜佩兮看着他打马虎眼的样子就来气,她真金白银的白檀香就糟蹋在这种人身上了。 “为什么不烧炭,你这样睡不冷吗?” “回来晚了,屋子里的炭刚好用完。我看他们都睡了,就没再叫他们起来。”解释完后,周朔看到面色不愉的姜郡君,连忙补充,“我平日也不怎么用,我不喜欢这个,烧起来太闷了。” “现在叫他们过来点,你不喜欢也要点。”姜佩兮只能压制怒火。 周朔看了看天色,“算了吧,现在点,等到炭火烧暖,天也亮了。” 这个人,真是不知好歹。 姜佩兮看向周朔,冷声道:“你既然不冷,就送我回去。” 周朔愣了愣,“回江陵?” “回房间!” 姜佩兮气得摔门而走。 周朔披的外袍松松垮垮,紧跟出来,关上门就追了过去。 她走在前面,影子落在地上。 周朔放慢脚步,刚好和她隔了一个影子的距离。 他们的距离,这样就刚刚好。 姜佩兮是不会委屈自己的人,房间里的炭火昼夜不断。 跟到门口后,周朔却不再进来。 姜佩兮脱了外衣不见人,只好再出门找。 看见周朔站在门口,呆愣愣的,姜佩兮便伸手拉他进来。 “我马上回去了。” 哟,他还不情愿呢。 想想他遭这罪,是因自己而起,姜佩兮只能压住怒火。 “你就睡我这,你那太冷了。” 周朔立刻就退了半步,一副惶恐模样:“这于礼不合。” “不合什么礼?我们还是夫妻。” 周朔被堵住了嘴,说不出反驳的话来。 姜佩兮问他,“你会对我做什么吗?” 周朔赶忙否认,“不会。” “那不就成了?你睡塌,我睡床,我们俩互不干涉。” 周朔不回话,固执地站在那。 忽然意识到什么,姜佩兮抬眼看他:“你是不是怕我对你做什么?” 周朔神情一僵,仿佛那一夜实在是他的心结。 姜佩兮冷哼了一声,“放心,那样的蠢事我一辈子干一次就够了。” “是你睡在我这,还是我叫人起来点碳,你自己选择。” 姜佩兮走到里间,打开柜门,捧出被子。 不用等待回答,她便知道周朔的选择。 捧着被子转身后,她看见周朔拘谨地站在那。 她把被子放到塌上,便不再管他。反正在这屋里,他不盖被子也冻不着。 姜佩兮躺下后,等了一会,才听到布被摩擦的声音,轻柔小心。 随后几盏明亮的灯被吹灭,屋子里暗了下来。 只有一盏小小的烛火在黑暗里摇曳,像是他们这场疏离关系里的一点不甘心。 不知道过了多久,隔着帘帐,姜佩兮看着那一点火光。 “子辕,你睡了吗?”她把声音放低。 寂静中的几息显得格外漫长,但她听到了周朔的回答, “没。” 姜佩兮垂眸,抓着被角的手摸向小腹,那里还很平整。 他才刚刚三个月,是摸不到的。 “我很喜欢杏儿。建兴年末时也忙,三县公和秦夫人也顾不上照看她。等我去新宜后,杏儿能送到我那去吗?就年底各地方来建兴述职那几天,我会小心照看她的。” 上辈子,秦斓的女儿周杏于天翮六年的深冬,也就是明年的年末落水溺亡。 五岁的幼女,早上还红润的小脸被冰冷的湖水泡得惨白,她身上穿着的喜庆衣服湿透了,躺在地上一动不动。 秦斓哭得几近昏厥,周老三威胁大夫去救活他的幼女。 跪了一地的仆从侍婢,磕头求饶。 姜佩兮要过去时,周朔拦住了她,他那时面色苍白:“别过去。” “那是杏儿。”她不理解周朔的做法。 “别去,已经……没救了。” 周杏下葬后,秦斓不再见客。 后来姜佩兮便听人说,秦斓疯了。 等她再见到秦斓,便看到那个曾经满身诗意的才女披头散发,衣衫凌乱。没有一个侍女跟着她,她赤脚站在湖边。 姜佩兮吓得一把抱住她,连拖带拽才将她拉到一边。 “你也来看她了。”面色枯槁的秦斓看着她笑,手里攥着亡女的旧衣,“杏儿,姜婶婶来看那你了。” 姜佩兮那时也已是孩子的母亲,她知道宽慰的话没有用,但还是说:“秦夫人,还请节哀。” “节哀?我不难过。”秦斓戚戚然一笑,随即脸上露出厉色,“我只是恨……” “恨?”姜佩兮一愣。 “对啊,我的杏儿……”秦斓垂下眼,呢喃了一句。姜佩兮没有听清,便被她大力推开。 “周兴月,我不会放过你的。”秦斓神情痴狂,咬牙切齿。忽然又看向姜佩兮,抓住她的双臂,掐得姜佩兮直皱眉,“离开建兴,快,你也会被他们害死的。” “秦夫人,你……”姜佩兮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。 “佩兮,快离开。你以为周朔是什么好东西吗?”秦斓面上露出绝望,“别被他骗了。他们已经把刀磨好了,你也会被他们杀死的。” “佩兮,快跑!” 姜佩兮听得心惊胆战,她拉住秦斓还想再问,却听到了周老三的声音。 “姜夫人,放开阿斓。” 姜佩兮回头,看见了幸灾乐祸的周兴月,压着怒火的周三,面色僵硬的周朔。 在短暂的沉默后,周朔回答了她。 “我会和清正说,如果他同意,我就把杏儿送过去。” 姜佩兮攥住被子,揉成一团,“子辕,你喜欢杏儿吗?” “喜欢。” “柴桑和奉节这两个渡口,若是你们周氏不要。等杏儿大些,就一个给她。还有一个,等日后你娶妻有了子嗣,就给你的孩子。” “杏儿的,姜郡君看着安排。但另一个,姜郡君自己留着就是。” 姜佩兮扯出笑,宽慰道:“我和秦夫人相处得好,也和你关系不错。你们的孩子,我一视同仁。杏儿有的,你的孩子也要有。” “我不会有孩子的。” 姜佩兮一愣,“为什么?” “我不喜欢。” 他这是什么意思? 她有些茫然,手心按着小腹,再出口时她的声音有些艰涩,“你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的孩子?” “我做不好一个父亲。” 轻轻的,姜佩兮松了口气,“你会是个很好的父亲。” “我不是。” 姜佩兮翻了个身,看着床顶的装饰,给他信心,“你是。你耐心周到,会是很优秀的父亲。” 周朔笑了一声,那点笑意很快被黑暗吞噬,“我什么也没有,什么都给不了他。他长大后,会恨我的。” “他想要什么,可以自己去争取,而不是盯着父亲要。”想到周朔对善儿的态度,姜佩兮决定劝劝他,“你是有些溺爱孩子的,别什么都纵着他,孩子也是要管的。” 躺在塌上的周朔看着那盏微亮的烛火。 烛火在他的眼睛里跳跃,那些被掩藏的不堪角落,被火光照亮。 “他长大后会恨我的,正如我恨着我的父亲一样。” 姜佩兮愣了愣,尝试去翻找关于周朔身份的记忆。 周朔是孤子,随母姓。 她没有去关注过这些,只隐约记得周兴月提过一嘴。周朔的母亲和夫家闹得很不愉快,便带周朔回了娘家,改姓为周。 至于他的父母为什么和离,又因为什么闹得不愉快,姜佩兮不知道,也没去调查过。 “因为他们和离了吗?” 姜佩兮等了好一会,周朔也没有回答她。于是只能自接自话,“如果他们相处的不好,互相耽误,和离又何尝不是解脱呢?” “不,他们很和睦,很相爱,甚至……至死不渝。” 这下姜佩兮不懂了,“那为什么要和离?” “大概就是如姜郡君说的,不合适。” 不合适是因为不相爱,相爱的算哪门子的不合适? 姜佩兮觉得周朔没懂她的意思,翻过身又面向帘帐,刚想说什么。 周朔却表达了结束谈话的意思, “睡吧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感谢在2023-05-1010:38:55~2023-05-1610:38: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:山里1个;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:啦啦啦4瓶;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,我会继续努力的! 请收藏本站:https://www.zdsrmyy.com。笔趣阁手机版:https://m.zdsrmyy.com 第8章 第八章 下了一夜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,姜佩兮也不知道周朔是什么时候走的。 现在枝头的雪已攒出了一层。 侍女们拿着竹竿,将树枝上的雪打下,省得清扫地面后再落雪。 姜佩兮坐在厅堂里慢吞吞地喝着粥,看院子里的侍女们干着干着活便笑闹起来。 远远的,姜佩兮看见门口出现了一抹倩影。 她莲布轻盈,一举一动都像是古画里的仕女。 稍稍提起裙摆,秦斓迈过门槛,笑着看她:“吃什么好吃的呢?” 姜佩兮笑了笑,“莲子粥,秦夫人吃吗?” 秦斓看了看绕着热气的米粥,问,“这莲子有芯吗?” “有。” 她便露出遗憾的神情,“那东西太苦,我不吃。” 没看见周杏,姜佩兮便问起了她。 秦斓笑道:“清正带着去和周家那些老头们显摆了,每年都逮着这几天。” 姜佩兮不禁笑起来,却仍旧忧心,“孩子还小,还是要走一步跟一步。你们忙的时候,也带在身边,别放着她到处玩。现在天冷,水上虽结了冰,但不实,掉下去可不得了。” “我记下了。”秦斓点头应下,随后又看向姜佩兮,“昨夜才回来的吗?” 姜佩兮点了点头,对秦斓道:“我下面打算去新宜住着,等年末的时候,建兴人又多又乱,你们要是忙不过来,便送我那去。” “好,有你看着,我也省心”秦斓自然应下,顺着便问,“周司簿被派到新宜去了吗?你们要在那多久啊?” “子辕不去,就我去那。我也不知会在那住多久,兴许住腻了,便换个地方住,会提前和你说的。” 秦斓一愣,这夫妻一起去地方,是常有的。丈夫去地方办事,妻子留在建兴,也是有的。但丈夫留在建兴,妻子住去地方,是什么理? “佩兮你……你去新宜做什么?” “我和子辕已经决定和离了。” 碗里热腾腾的粥已经凉了,未去芯的莲子在嘴里发苦,姜佩兮放下舀着米粥的磁勺。磁勺与碗壁接触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 秦斓拉过姜佩兮的手,眼中满是关切:“这是为了什么?好好的,怎么就要和离了?” 对上秦斓急切关怀的目光,姜佩兮推搪的话一下堵住。糊弄的话太伤人,可要怎么讲真话呢? 该怎么告诉秦斓,他们在一起就是彼此受损呢。她会为了周朔背叛江陵,周朔会为了护着她和建兴吵得不可开交。 而最后他们却又闹得那样难堪,甚至她至死也不愿再看他一眼。 见姜佩兮不说话,秦斓心急如焚。 周朔出身不好,姜佩兮身份又太高,说起来秦斓一个外人都觉得尴尬。 但周朔品性敦厚,勤恳踏实,姜佩兮和他生活在一起,是不会吃什么亏的。 看着姜佩兮垂目沉默,秦斓只能把话剖开来,“你此次回了江陵,还是不死心吗?” 姜佩兮茫然看向秦斓。 秦斓知道这些话她不能说,说了就是自此翻脸。 但传闻中心性高傲的姜郡君,其实心思纯良,待人至善。她自小养尊处优,现在年纪也轻,想事情便容易只看着当下,不给自己的未来多些保障。 秦斓经事比她多,又长她几岁,哪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走这步不划算的路,便再次把话挑开,“别想着他了,你这又叫什么事呢?你们不可能有结果的。” “想着谁?”姜佩兮皱起眉。 看她还在和自己装,秦斓冷下脸,吐出了那个禁忌的名字:“沈议。” 再次听见这个名字,姜佩兮气血上涌,一下站了起来。她看向秦斓,不可置信,“你、你怎么……” “吴兴沈氏,嫡长子沈议。”秦斓也站了起来,看着她,一字一句,“天翮元年夏日,你去吴兴修养,与他结识,甚有私交。秋日你返回江陵后,沈议多次拜访江陵。他是去见你的,对吗?” 姜佩兮向后退了一步,满是戒备:“你怎么知道?” “周主君派清正去吴兴查的,他交了一封很厚的信上去。”她顿了顿,似有所指道,“你说,周司簿知不知道呢?” “你想说什么?” “周主君就是为了他,查了你的往事。你说他可能不知道吗?” 姜佩兮看向秦斓,冷着脸:“所以呢?” 见姜佩兮还不开窍,秦斓急得去拉姜佩兮的手,“他知道你回江陵是为了什么,可仍旧带你回去了。这样品性度量的人,你还求什么?” 姜佩兮惨白了脸,周朔以为她回江陵,是为了见情郎? 她看向神色关切的秦斓,他们都是这么想的吗? 她眼前又浮现上辈子对峙的场景,阿青跪在大堂里承认她私通。 周朔神情从容,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,神色淡然。 原来是早就知道了。 难怪呢,难怪一点都不意外。 难怪什么都不问她,原来人家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了。 她还在那忐忑不安,想要解释什么,结果人家怕是比她自己还清楚那些细节。 姜佩兮一时脱力,跌坐在椅子上。 是了,他要是不知道,怎么会叫沈议来建兴? 光是想想周朔干的事情,姜佩兮就能气得浑身发抖。 沈议的到来让她慌然无措,她害怕得血液上涌,头胀眼昏,一步一踉跄地想要逃离,想要寻找安全的地方。 结果她费劲心力逃离的人,却是周朔特意请来的。 那时她紧紧攥着拳头,指甲嵌入掌心,疼痛使她保持清醒与理智。她看向在视野里已经模糊成一片的周朔,努力稳住声音,尽力让自己体面些:“你意欲如何?” “天地浩大,佩兮可以去想去的地方。”周朔的声音时远时近,但每一个字都那样的清晰,“等过几天,周姜夫人病逝的消息会传遍世家……” 沈议孤身到建兴带她私奔,这个荒唐疯狂的举动,周朔不仅知道,甚至是支持。 支持别的男人带自己妻子远走高飞,也只有周朔这种大度到脑子有病的人才能做得出来。 就算不相爱,正常夫妻间哪个能干出这种事? 她只怀疑周朔有心仪的人,就能一时失了智,给他下药,想套他的话。 看到姜佩兮这样失态,秦斓也心疼:“这事是周主君去查的,算不到司簿头上。何况他知道了,也没让你难堪,不是吗?” 姜佩兮看向安抚她的秦斓,冷笑一声。 难怪不管她怎么试图靠近他,周朔总会避开。他们关系疏离,姜佩兮进一步,周朔就会退一步。 她的那些过往,人家门清呢。 小丫鬟跑了进来,看向两位气氛奇怪的夫人,一时不敢出声。 秦斓看向她,开口道:“什么事?” “许女使来了,说要见姜夫人。” “许芡这时候来干什么?”秦斓皱了皱眉,看向姜佩兮。 姜佩兮靠着椅子上,面色冷淡:“让她进来。” 许芡进来后一愣,秦氏和姜氏关系一向好,现在这样子,是吵起来了? 但那和她没什么关系,敷衍地行了个半礼,禀告道:“姜夫人,主君派周司簿去宁安了。您的事情,先不急,若您想去新宜,周氏会安排人送您过去。等司簿回来,周姜两家的事再慢慢谈。” 姜佩兮转头看向许芡,她缓声开口,“错了,不是姜夫人,是姜郡君。” 许芡挤出一丝假笑,应付道:“是,姜郡君。” “向郡君该行什么礼,需要我教你么?” 秦斓看向姜佩兮,她这样的态度,是真的不打算待在建兴了。 许芡诧异地看向姜佩兮,又看了看装瞎的秦氏,只能低头,跪地俯首。 “奴婢见过姜郡君。” “什么事?” 许芡压住火,起身回话。 “周氏的奴仆就是这样的规矩吗?主子还没发话,为奴做婢的,就敢自己起来了。”姜佩兮撑着椅扶手,一手托腮,闲适优雅,虽是笑的,但眼中全是冰冷,“在我们江陵,这种奴仆,都是要打死的。” 许芡刚想反驳,这里是建兴,便听到一旁的秦氏发话了。 “我们温潭根底浅薄,但也是这样的规矩。我也不知建兴是什么规矩,许女使是建兴的老人,想来是最明白不过的。” 许芡脸上顿时白一阵红一阵,她要是不跪,便是说周氏连秦氏也不如。 终于还是双膝着地,僵着脸,将刚刚说过的话如数重复。 这一次姜氏没有再挑刺,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,“周司簿现在还在建兴吗?” “不在了。” “走了多久了?” “快一个时辰了。” 姜佩兮笑出了声,这肯定是周朔独自制定的计划。 这是他对她的独门秘籍:躲,躲不了的就拖,拖不了的就再出去躲段时间。 明明办事很清爽利落的一个人,到她这就是个赖皮。 “宁安事情紧急,司簿来不急与姜郡君相商。” 姜佩兮转了转左腕上的玉镯子,不置一词。 上辈子,周朔是明天才听令调去宁安的,其中还有周兴月赌气的成分。 这辈子,怕是周朔主动要了这个差事。 姜佩兮看向许芡,“让周兴月派人去新宜安排吧,我今天下午就走。” 她已经知道了周朔的算盘,她能让他如意吗? 当然不能,答应去新宜只是为了引开周氏的注意力。 一出建兴,她就转道去宁安。 他都答应和离了,现在又耍什么赖? 请收藏本站:https://www.zdsrmyy.com。笔趣阁手机版:https://m.zdsrmyy.com 第9章 番外一(上) 固执地回江陵,绝不是因为什么情郎。 姜佩兮已经快两年没有见到母亲和阿姐,她从来没离家这么久过。 她想她们了。 但同时,她也想知道,上郡姚氏究竟有没有向江陵提亲。 当她敲开姜氏府院的大门后,看到她的仆从满脸震惊,慌张地不知道该干什么。 江陵因她的突然造访闹乱起来,似乎她的回来打搅了他们。 但她想,阿姐看到她是该高兴的。 她们是亲姐妹,阿姐自小疼她。 她曾经拉着姜佩兮许诺,“等我掌权之后,佩兮想做什么就做什么。” 当初阿姐因刚刚就任主君,多有掣肘,不得不需要建兴的聘礼熬过那段动荡的日子。 但如今两年过去,阿姐已经坐稳了主君的位置。 她们再相见,阿姐怎么会不高兴呢? 她们姐妹一母同胞,眉眼相似,一样的艳中含冷。 倘若说姜佩兮的气质是清冷凉薄,那么姜琼华则是清贵凛然。 阿姐身上披着单衣,坐在高案上,脸上有着刚从睡梦中被叫醒的倦怠。 姜佩兮看向阿姐,觉得她和母亲越来越像了,倦怠的神情,端坐的姿势。 她们变得喜怒不行于色了。 阿姐抬眼看向她:“你怎么回来了?你为什么会回来?” “周氏知道你回来吗?为什么我没有收到拜帖?” 姜佩兮被问得反应不过来,原来她回家也需要拜帖了吗? 阿姐皱着眉,“你一个人回来的吗?” 姜佩兮从愣神中醒来,看着阿姐慢慢摇头:“子辕陪我一起回来的。” “那他人呢?” “他说明天递了拜帖,再拜见你。” “他既是知道规矩的人,怎么不拦着你呢?”说着阿姐又叹了口气,无奈地摆手道,“罢了,你的脾气我还不知道吗?谁能劝得动你呢。” 说着阿姐便揉了揉头,仿佛十分难受。 她招来侍女,吩咐道:“你去把岚院收拾出来,让佩兮住进去。” 姜氏主家没有简陋的屋舍,岚院不会简陋。 姜佩兮攥住了衣袖,连忙道:“不用那么麻烦,我回原来的地方住就行。” “那里杭儿住了。” 姜佩兮看着阿姐愣了好一会儿,才勉强笑起来:“嗯,我还没见过他呢。” “等明天见吧。” 岚院很新,这是住外客的地方。 屋子里点上了炭火,也照着姜佩兮的喜好,点上了熏香。 姜佩兮坐在塌上,手里捧着手炉,漫无目的地看屋内的摆设。 不简陋,没有廉价的东西。 该有的香炉、花瓶、屏风、摆件都有。 只是……为什么看上去这么冷清呢。 她忽然想起刚刚嫁到建兴时,住在梧桐院里。 她当时也嫌那里冷清,评价说,那里没有人气。 看着崭新的屋子,姜佩兮自嘲地笑起来。 当初不习惯建兴,想着江陵。回了江陵,却又不习惯这里了。 第二天母亲很早便召见了她。 姜王夫人一辈子独断权威,满身都是凌冽的威严,姜佩兮小时候便害怕。 每次很早被母亲召见,都不会是什么好事。 侍女拿来了跪垫,姜佩兮低着头,向母亲行叩拜大礼。 “女儿拜见母亲,祝母亲福寿延绵。建兴路远,不曾问母亲安,还请母亲见谅。” 母亲让她起来,挥退屋子里的侍女,随后看向她。 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 母亲容貌极艳,但不幸的婚姻与权威的身份使她冷眼看人时,显得极为严厉。而今年岁上去,身上不仅没添慈蔼之气,反倒越发苛刻了。 “出嫁前,不是和你说过,要注意身份吗?” “你这样回来,又把姜氏的脸面放在哪里?” 姜佩兮心一沉,她抬眼看向母亲,“姚氏曾经向江陵提亲,对吗?” “上郡曾向姜氏求娶主妇,是吗?” 姜王夫人一愣,她看着这个一直乖巧听话的小女儿。 “为什么您不答应姚氏,反而把我许给周氏?您说的姜氏脸面又在哪里呢?”她的声音带出了哽咽。 是真的,姚氏提亲的事,是真的。 而她的母亲,问也不问她,便给她做出了决定。 姜王夫人被质问的哑口无言,她这个乖巧胆小的女儿,如今也敢质问她了。 姜琼华缓步走了进来,她的声音很冷:“佩兮,你现在怎么这样不懂事。” 姜佩兮一愣,转头看向阿姐,声音低了下去,仿佛不可置信:“阿姐,姚氏求娶的事你也知道?” “为什么?阿姐你为什么不同意,又为什么连告诉都不告诉我一些?” 姜琼华与姜王夫人并排而坐,她们高坐上首,遥不可亲,威严端肃。 “佩兮,江陵有江陵的难处,我们都有很多的无可奈何。身为郡君,你该懂事些,不能什么都要。” “阿姐难什么?答应上郡的求娶,很难吗?” 姜琼华微不可见地皱眉,但仍按下耐心回答妹妹的疑惑,“那几年洪旱交替,姜氏什么情形你不知道吗?江陵上哪去凑齐大世家主妇的嫁妆?姜氏早已入不敷出,你就算掏空江陵也凑不齐。” “周氏聘礼给够了,对吗?”姜佩兮苦笑一声,看着那高位姜主君,踉跄退了两步。 她想起在建兴时听到的讥笑与嘲讽。 她记错了建兴夫人们花宴的时间,匆匆赶过去,在经过茂密的灌木丛时,便听见她们说: “姜夫人到底是身份尊贵,看不上我们,竟脸也不肯露。” “尊贵又能怎么样?还不是只能嫁给一个卑贱穷酸的孤子,她在建兴的地位,还不如我们呢。” “此次姜氏收的聘礼可不少,十几艘船运到江陵,光是把那些聘礼抬下来,就足足抬了七天。” “这哪是什么嫁娶?分明就是买卖。”她们都笑起来,“这下世家里谁不知道,他们江陵的郡君,是可以买卖的。” 姜佩兮看向上首的人,呢喃着苦笑:“阿姐,原来你真的……把我卖了。” “姜氏养了你这么多年,这不是你该为族人做的吗?” 姜佩兮张了张嘴,这真的是她的阿姐吗?她这么会这样叫她陌生? “卖我的钱,你给族人了吗?”她看着眼前的姜琼华一字一句,“难道不是全部进了你的私库吗?” “放肆!”姜琼华猛地拍向桌子,她气得站起来指着姜佩兮,手指都在颤抖,“是谁允许你这样和我说话的?是谁把你惯成这样的?” “是谁把你惯得目无尊长,以下犯上?你的教养呢?” 姜佩兮看着这个陌生的阿姐,眼泪一下涌了出来。 姜王夫人皱着眉看向她,“佩兮,快向阿姐道歉,她会原谅你的不知礼数。” 姜佩兮扯出一抹冷笑,转身向外走去。 她的倔强与傲气只能维持到走出屋子,等跨过门槛,她便忍不住跑起来。 眼泪越涌越多,她粗暴地擦过眼眶。眼泪模糊视野,让她跌跌绊绊看不清路。 屋子里的不是她的阿姐,阿姐不会这么对她的,那她的阿姐呢? 那个永远爱护她,会藏着蟋蟀逗她开心的阿姐呢? 地上的雪还没有清扫,她跑多了路,鞋底沾的雪踩成了冰。 脚下一滑,姜佩兮向前摔去。 但她并没有摔倒地上,有人接住了她。 她扑在温暖的怀抱里,手蹭到软和的皮毛,姜佩兮抬头看向接住她的人。 年少时的意气风发与坦荡不羁,在这张脸上已找不到什么痕迹。他皱着眉,将姜佩兮扶起,低头看她,语气很是关切:“小郡君怎么了?” 在看到姜佩兮红肿的眼眶,还有溢出的眼泪时,他终究没有忍住,抬手轻轻抚上她的眼角:“你……过得不好……” 滚烫的眼泪滴在指尖,他的声音都颤了颤。 姜佩兮一把打开他的手,推开他,自己后退了几步。她靠到旁边的树干上,勉强稳住身子后,冷冷看着他, “姐夫。” 他面色一白,神情僵硬,缓缓收回想要搀扶她的手。 姜佩兮不再和他说话,撑了一把树便向前走去。 他们再一次擦肩而过,就像以往一样,冷漠生疏。 她刚向前走了几步,便看见周朔由仆从引着走进了弯拱院门。 看见姜佩兮,周朔快步走上前,很快他就看到这位姜郡君的眼眶是红肿的。 姜佩兮向他走去,身形不稳,摇摇晃晃的。 周朔拉住她的手,低声问她:“怎么了?” 姜佩兮开始嘴硬:“昨夜回来的急,扭着了。” 她岔开话题,问他,“你递过拜帖了?” “嗯。” 姜琼华声音冷凌:“周司簿。” 姜佩兮向后看去,阿姐慢步上前。她的仪态极好,走路时,肩颈不动,以至于她肩上覆的雪,也全稳在肩上。 哪里来的雪? 姜佩兮向上看去,望着这一路的高树,是树枝上掉下来的吗? 她站在哪棵树下?又站了多久? “吴兴沈氏,沈议。” 扶着姜佩兮的周朔看向沈议,淡笑着问道:“商议的议?” “是。” 姜佩兮不想再和他们扯皮,侧首低声对周朔说:“我累了,想回去休息。” “好。” 姜佩兮一走一瘸,周朔便扶着她一点点走。 等转过弯拱院门,消失在姜主君的视野里后,周朔低头问她:“还能走吗?” 在建兴还娇气的姜佩兮此刻倔强到底,“能。” 树枝上的雪坠了下来,树枝连带着,像是又下了一场雪。 雪落在她的视野里,粘到她的脸上,姜琼华慢慢走向几步之远的丈夫,越近,她的心便越难受。 似乎在这一瞬,她突然想起了从前种种被她忽视的细节。 从一开始沈议频繁拜访江陵,他对佩兮似乎超越礼法的关怀。 于繁重的事务之后,朦胧的烛火下,他在不经意间询问佩兮的喜好。 还有当她夸赞沈议办事很不错,行事也越发得体周到时,一直对世家事务不关心的妹妹,靠在案几上,盯着很久不曾翻页的书,垂眸浅笑。 她一直有些奇怪,懒散不着调的沈家长子,怎么突然赶着往江陵来?怎么一下子变了心态,对名利事务上起心来? 那夜沈议把她护在身后,佩兮站在明灭不定的灯火阑珊处。 她是那样安静地站在那里,那样的沉默与寂静,像是被皑皑白雪压地悄无声息。 一幕幕,在这短短几步里,姜琼华脑海中不断重复。 当沈议拉着她的手,把她挡在身后时,佩兮的眼中闪过泪光。 当时她还以为,是佩兮对沈议行为出格的失望,是对她这个姐姐的担心。 可现在她才明白,那哪是什么担忧埋怨,明明布满了落寞与不甘。 姜琼华走到沈议的面前,看着风姿清俊的丈夫,她孩子的父亲。 他底气不足,只含在嘴里一声轻唤:“琼华……” “啪!” 沈议的左脸瞬间红了,甚至唇角溢出了鲜红。 她看着沈议,声音颤抖:“你怎么敢……” 请收藏本站:https://www.zdsrmyy.com。笔趣阁手机版:https://m.zdsrmyy.com 第10章 番外一(下) 回到岚院后,周朔扶着姜佩兮坐下,问她扭伤的药在哪。 姜佩兮摇了摇头。 周朔又说请大夫来看。 姜佩兮不愿意:“不用,我歇歇就好了。” 周朔问她扭伤在哪,姜佩兮说是脚踝。 他便蹲下身,隔着衣料,一点点揉捏。 岚院虽说是临时收拾出来的,但毕竟是姜氏主家的待客之地,招待贵客之处,奢华典雅,斥资不菲。 周朔自幼贫苦,根本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劲。在他眼里,只要能遮风挡雨,就是不可多得的好地方。 看姜佩兮心情低落,周朔便想找些话题。外头插着许多梅花,他问道:“佩兮原来喜欢梅花?” 姜佩兮不知这从何说起:“怎么说?” 周朔揉捏的手一顿,厅堂水瓶里插的都是梅花。 微妙的猜测使他开始试探:“我看着附近几株梅花开得很好,想来是悉心栽培的。” 但这个院子只有花瓶中剪下来的梅枝,根本没有栽种梅树。 周朔从没夸过花草,见他夸赞梅花,姜佩兮便想带他看江陵最好看的梅花。 “另一处的梅花开得更好,哪怕在白雪中也很热闹,我过两日带你去看。” 他抬头看向她,她没有否认。 她会连自己从小住的地方,有没有种梅树都不知道吗? 周朔是看不出院子的好坏,但他却清楚每个世家都有专门住外客的地方。毕竟建兴也有,他也会去别家住。 建兴外嫁的女郎,她们回来多是住自己原来的地方,毕竟那么大的世家,不至于几个院子都要占用。 那些只能住到客院的外嫁女,要么是没父母兄弟庇护,要么是周氏看不起她们的夫婿。 他不愿再深想这些昌盛繁华下的世态炎凉,只答应了她,“好。” 江陵为他们举办了家宴。 厅堂明亮,华灯璀璨。 姜琼华身披华服,眉间画着精致的花钿,鲜红的唇瓣衬得容颜如雪。她的眉眼本就娇艳,此刻黛眉红唇的妆容更将她的美艳全数凸显了出来。 这样的美人任谁看了也会心动,只是美人半阖的眼中满是疲惫与冰冷。 这场家宴,沈议没来,说是突然病了。 姜王夫人也没来,她现在已一心礼佛,不再接待任何外客。 姜杭被侍女抱过来的时候,伸着手要母亲抱。 姜琼华接到怀里后教孩子认人,指向姜佩兮,“杭儿,那是姨母,是母亲的亲妹妹。” 姜佩兮听到这句抬头看向上首,正好与姜琼华的目光相对。 孩子腻在母亲怀里,不肯见客。 片刻后,姜佩兮听到阿姐说:“真是没规矩。” 周朔淡笑,接下了话:“孩子还小,多是认生的。毕竟是第一次见,还不认识。” 听到周朔这样说,姜佩兮才想起来,姜杭是她出嫁后才生的。这是她第一次见孩子,理应给这个小外甥见面礼。 但她是临时决定回江陵的,当时那个情景,她哪还记得有个等她见面礼的小外甥? 现在在大堂上,她总不能把头上的钗环拿下来送他吧? 就在姜佩兮面上冷凝而心里一团乱麻时,周朔转身从沛荣手上拿过檀木雕花红匣,交给了姜氏的侍女。 “这是我们夫妻的一点心意,薄礼简陋,不成敬意。” 姜佩兮攥着衣袖的手不觉松开,她看向周朔。 他总是很周到。 碗盘珍馐间,清冽的酒香自酒樽散开。 热酒倾倒在杯盏里,清透纯净。 姜佩兮毫不动心,顾自吃菜。 她在周朔面前耍酒疯就够了,在这边实在丢不起这个脸。 “佩兮,这是你爱喝的酒,不喝些吗?”姜琼华说着,便拿起了酒盏,“来,阿姐敬你。” 对上她的目光,姜佩兮有些茫然,做了主君后都是这样吗? 为什么阿姐看她的目光,和周兴月看她的目光如此相似呢,裹挟着冰冷与厌恶的敌意。 见姜佩兮没反应,周朔端着酒盏起身,“佩兮扭伤了,不能饮酒,朔代饮为敬。” 姜琼华笑了声:“哦?佩兮如今竟这么听话了。” 姜佩兮看着眼前艳丽高傲的阿姐,只觉得陌生,她从前……不是这样的。 她不敢再看阿姐的眼睛,只能一直低头吃菜。 惦念盼望了两年的菜肴,如今吃在嘴里味同嚼蜡。 建兴没有她喜欢吃的,现在江陵也没有了。 亲厚的姐妹无言以对,这场她闹着要回家的最后局面,成了姜氏与周氏的会谈。 周朔和姜琼华的对话逐渐脱离个人,他们变成两家的谈判代表,为着周姜两家的利益冲突展开争取与妥协。 姜佩兮听着就头大,她留神看了眼周朔。 他的神情认真而谦和,哪怕是正在对利益进行赤丨裸裸地谋取,脸上也不见贪婪与欲求。 姜佩兮搁了筷子,专心看身姿曼妙的舞女起舞。 直到身边的酒味越来越大,她才皱眉看向周朔。 侍奉的侍女倒一杯,他就喝一杯。侍奉的侍女也不知数,他喝了一点就往杯子里倒。 看着周朔一杯又一杯,把酒当水喝的架势,姜佩兮终于抬手按住了去拿酒盏的手。 她抬眼看向侍女,有这么侍奉的吗? 江陵的侍女怎么也这么混账了? 看到小姜郡君警告的眼神后,侍女手一抖,执的酒器摔到地上。 周朔还没反应过来,只下意识地叫跪在地上的侍女起来。 姜琼华掩面喝酒,冷冽的眼睛关注那对夫妻的举动。 跪在地下瑟瑟发抖的侍女不敢起身,直到姜佩兮发话。 “起来吧。” 她才拾起酒具,恭敬退下。 “要是喝醉了,我不会管你。” 姜佩兮不清楚周朔的酒量,也摸不准他喝多后的酒品。要是他和自己一样,喝多后闹着要回家怎么办? 这句话说完后,另上来了侍女奉酒,周朔没再沾一口。 她不知道周朔这一顿究竟喝了多少,只宴散后,他们走在一起,姜佩兮觉得自己像是泡在半夏酒里。 在点着宫灯的长路上,姜佩兮抬头看向挂在天上皎洁的明月,还有覆盖在屋檐上茫茫的雪。 想起周朔今天上午夸过的梅花,姜佩兮转头看他,要不顺路带他去醒醒酒? “去看梅花吗?就在后山,我现在带你去。” 后山种了半山的红梅,枝叶繁茂挤在一起,上百年的梅树株株粗壮。 树间距紧,树与树间又枝叶横斜,他们只能靠近了走。 月色下,白雪间,红梅处。 熟悉的半夏酒混着梅香涌入她的鼻尖,明明一口没喝的姜佩兮也有些醉了,思绪迟钝起来,那些敏感的情绪被逐渐抽离。 茫茫的白雪一点盖不住红梅的热烈,正是寒梅点缀琼枝腻。 四下空寂,唯有两人的心跳声与彼此间的呼吸。 周朔的声音很轻:“我们得回去了。” 姜佩兮一时有些迷乱:“哪?” “建兴。” 半晌,姜佩兮怕周朔有和她一样的毛病,于是问:“现在就走吗?” 但她想了想,周朔都能二话不说陪发酒疯的她回江陵,她就是现在转身和他抬脚就走,又怎么样呢? 但周朔显然没发酒疯,他仍旧理智。 “明早。” “好。” 她已经没有留在江陵的理由了。 站在马车前的姜佩兮等了很久,才等到匆匆跑来的侍女。 “主君请周司簿与周夫人路上当心,她今日身子不好,便不来送客了。” 姜佩兮目光掠过江陵繁复瑰丽的各式建筑,白雪融化,屋檐滴落水珠,被遮盖的草木探出了头。 时隔两年,平静祥和的江陵,已经没有她熟悉的草木。 她看江陵的最后一眼很潦草,陌生感让她记不住太多细节。 天翮五年正月初六,十九岁的她与江陵决别。 征和五年八月十五,二十七岁的她于建兴病逝。 从江陵往建兴去的第一天上午,姜佩兮精神不错,还能坐在船头看江水两岸的青山。 周朔坐在她旁边,说起昨晚家宴上的酒。 “那酒很清甜,也不醉人,不知叫什么?” “那是半夏酒,因是特产,又不名贵,便少有人知。你昨晚喝的热酒,但它还是凉的更好喝,甜味更清冽些。若伴着桂花糕吃,滋味更是别致。” “佩兮很懂这些。” 她看着船身漾开的水纹,一圈圈的涟漪摇向远方。 “母亲教的。” “原来如此。” 但她的精神状态只维持到当天下午,她又开始犯恶心头晕。 来江陵的时候,她就算吐也勉强吃些。现在回建兴,她心里抗拒,一点也吃不进去。 她看到食物就吐,周朔也不敢再劝。 船经过水流的声音在夜间格外清晰,船身摇晃着。 姜佩兮只能靠在周朔怀里,她已经什么都吐不出,只一阵阵反酸。 她被晃得头晕眼花,说出的话也都嘀嘀咕咕的,“我以前也在半夜走过水路。” “嗯。” “那时候我不晕的。” “嗯。”周朔抱着妻子,将她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。微凉的指尖蹭到她细腻的面颊,他的手不觉曲起。 刚刚弯曲的手指被妻子握住,放到脸上。 手指被过于柔嫩的肌肤靠着依着,他有些不知所措。船舱昏暗,但妻子的美貌并未减损半分,艳姣与清冷并存,端肃与温情共洽。 “那时是夏天。” “嗯。” 她似乎这样不舒服,侧身彻底面向周朔,往温暖的地方挤去,摸索着拥住那片温暖。 他身上有她熟悉的气息。 周朔僵住身子动也不敢动,这样亲密的距离难免勾起他那夜放纵的记忆。 缓了缓,谴责自己的龌龊后。 又怕她累着手,周朔只好去搂她,垫着她的背,揽住她的腰。 她完全落到他的怀里,靠着他的胸膛,紧密到几乎没有间隙。 “还有秋天。” “嗯。” 沉默了好一会,周朔才出声回应。 闭上眼,去搜刮记忆里的道经佛经,但只零星记得几句话。他便责怪自己读书不认真,以至于现在心神不定。 请收藏本站:https://www.zdsrmyy.com。笔趣阁手机版:https://m.zdsrmyy.com 第11章 第九章 雪后的太阳明晃晃的挂在天上,晃得人眼花,却带不来温暖。 辽阔的官道上,一辆简朴的马车压过雪地,留下两道长长的车辙。 马夫专心控着缰绳,迎面而来的寒风让他不由将衣服裹得更紧。 驾座旁还坐着一个带刀侍从,他低头将自己埋进厚袄中,似乎打起了盹。 外头寒风凛冽,马车内倒是温暖许多。 阿商忍着困意,揉了揉眼睛,将盖在夫人身上的锦被理了理,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。 雪下藏的碎石使平稳行进的马车一晃。 颠簸了多日的姜佩兮胃里发酸,她赶忙拿着帕子掩住,一阵阵干呕。 阿商的睡意被瞬间驱散,她连忙扶住夫人,手顺上她的背。 姜佩兮等这股恶心劲头过去了些,才开口:“水。” 温凉的水顺着喉咙流进胃里,压下那股酸意。 姜佩兮拿帕子擦过唇角,又靠回马车。 “到哪了?” 阿商边收拾边回答,“快了,刚刚刘大哥说,等明天咱们就能到宁安了。” 姜佩兮揉了揉头,一路的颠簸到这,竟使她生出些悔意。 她眼巴巴跑来宁安干什么呢? 不管建兴肯不肯,但既然周朔已经答应她和离,他们肯定是能和离的。不过是时间早晚,他能躲半年,难不成还能躲十年吗? 她千里迢迢跑到宁安来,就为了要一封和离书吗? 忽然找不到自己意义的姜佩兮叹了口气。她现在要是吩咐回去,是不是又显得很没事找事? 在建兴收拾了行囊后,姜佩兮便让阿青带着几辆马车去新宜。而她自己却掩藏了身份,只带一个婢女,一个马夫,一个侍卫,另买了辆马车往宁安走。 当时她满是怒火,阿青怎么劝都不听,只想着要找周朔对峙。 但现在冷静下来,她找周朔又对峙什么呢? 对峙他为什么不先和离了再走,还是对峙他为什么带自己回娘家见情郎? 无论哪一个,听起来都很荒唐。 “快!”粗粝的声音遽然响起。紧接着便是马鞭抽打的刺耳声,马匹狂奔起来。 车内的姜佩兮与阿商身形不稳,勉强靠着车厢才稳住身子。 “怎么了?” 刀剑出鞘的声音伴着回答一起传入马车内,“郡君小心,有匪盗。” “夫人,我们怎么办?”阿商一懵,紧紧抓着姜佩兮。 姜佩兮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,稳住心神,“没事,我们先尽力跑。他们无非为财为钱,跑不了,我们给钱就行。” 姜佩兮拉着阿商坐在马车的一边,她们尽量靠近了坐,防止在车里摔到。 马鞭抽打的声音越来越紧密,车轱辘转动的声音越来越大,匪盗吆喝的声音却越来越近。 利箭破开实木的声音刺进氛围紧绷马车内,阿商惊叫了一声,吓得紧紧抱住了身边的人。 姜佩兮看着钉在车厢上的箭头,银白的尖锐箭头上耀着特殊的金属光泽。 这样的材质工艺,是匪盗能拥有的吗? 姜佩兮抬手触碰箭头,冰冷的金属传来一阵寒意。 她曾进过江陵的兵甲府库,里面压藏的箭羽也不比这好多少。但她见到的箭羽,是姜氏主家的私藏,代表着姜氏的最高水准。 姜佩兮安抚地拍了拍阿商,清晰地意识到,她们一定会被追上。 越来越多的箭头扎进车厢,姜佩兮拉着阿商往车厢门口靠。她摸索着拨开插销,将木门推开一道缝。寒风瞬间灌进车内,吹得姜佩兮打了个寒颤。 不断有利箭从后面飞来,持刀的侍卫守在门前严阵以待。 “他们有多少人?” 他透过闪开的缝隙,看向姜佩兮,“很多,少说有三四十人。” “我们逃走,你有几分把握?” 侍卫沉默半晌,终于开口,“没有。” 阿商睁大了眼睛,双手颤抖,满是恐惧:“那、那我们怎么办?” 她才十五岁,第一次侍奉夫人,第一次出远门,却遇上了这样的事。 耳边出现了锁链挥舞的声音,紧接着便是铁锤砸向车身,木板碎裂的木屑在车内飘荡。 杂乱的马蹄跺在雪上,发出沉闷的簌簌声。箭羽更密了,甚至已经从侧边穿进车厢。 姜佩兮抬头看向前方,透过那道掌宽的缝隙,她看见了骑马握锤的匪盗,一个、两个、三个…… 他们手上缠着长长的锁链,他们甩开锁链,挥舞铁锤,将锤子掷向马车。 姜佩兮下意识蒙住阿商的眼睛,紧接着闭上了眼。 她听到铁锤砸到木板碎裂的声音,也听到刀剑缠上锁链的声音。 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溅上脸颊,顺着鼻尖低落、滑到唇边。 紧接着,她听到了重物自车上摔落的声音。 刺鼻的血腥味在鼻尖绽开,恶心的呕吐感再次袭来。 姜佩兮咬紧牙关,逼迫着自己睁开眼。 匪盗靠得越发近了,侍卫一手执刀,一手控制着缰绳,马夫不见了…… 刚才掉下去的,是马夫。 姜佩兮抬手擦掉唇上的血,防止自己开口说话时血流进嘴里。 “砍断绳子,弃马车,你一人骑马,会快很多。” 他诧异地回头,“郡君?” 匪盗已经收回了铁锤,重新甩起了锁链。 “我们不能一起被抓,好歹你有可能去报信。” 铁锤再一次砸向已经坑坑洼洼的车厢,姜佩兮抱着阿商往后躲去。 下一刻马车顿然失衡,颠簸着又向前行了几息,摔倒在雪地里。 一阵头晕目眩后,姜佩兮慢慢睁开了眼,她的右肩似乎撞到了什么。除了初时的刺痛,现在一片麻木。 阿商从姜佩兮怀里爬起来,她已经哭了出来:“夫、夫人,您、您怎么样?” “没事。”姜佩兮摇了摇头,她听到木板碎裂的声音,是有人在试图砸开车厢了。 看向阿商,她只来得及补了一句话,便看到了辽阔的蓝天和四周白雪也盖不住的土黄。 她说:“别暴露我的身份。” 辽阔的戈壁下寒风硕硕,挂在杆头的旗子被风吹地扬起。 族长祖传的砖房里气氛低沉,里头的人已经吵了三天。但其实也算不上吵,毕竟只有一个人在发泄自己的不满。 姚籍在砖房里走来走去,甩着袖子,越想越气,最终几步上前一拳砸在古旧的木桌上。 桌上摆放的茶盏一震,桌后端坐的人抬眸看了眼姚籍,慢悠悠道:“姚县公稍安勿躁。” 姚籍气得抬手指着就骂:“我想做的你他娘的全不许,现在你跟老子说稍安勿躁?周朔,你他娘要不要听听自己在放什么屁?” “姚县公若是能想到不伤害人质的做法,周氏自当全力支持。”周朔木着脸,将这句三天里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话再次重复。 “人质人质,你就知道人质,一天八百遍人质。你这么被人质挟持着,就是中了那伙匪徒的道!”姚籍往后退了一步,双手叉腰,“我们听你的,和他们谈,结果三天了,除了白给他们送了不少粮食,我们得到了什么?” “好歹保证了人质的安全。” 姚籍一噎,他气得一脚踹上桌子,双手拍向桌面:“那我们上郡的马呢?你们周氏能不能有点出息,已经半个月了,别说围剿匪伙,你们他妈都快让他跑了。你们的地界,你们连人都扣不住!” 一旁看戏的人冷笑一声,开口便是毫不留情的讥讽:“你们姚氏有出息,自己地界的匪伙绞杀不了,反被抢了六百匹马,却又追不上,被遛了一路,遛到人家的地界。谁有你们姚氏有出息?” 姚籍面色僵硬,瞪了眼开口说话的人,但到底没有胆子挑衅世家之首。 周朔看向王柏,问道:“王郡公认为此事该如何破局?” 王柏看了眼姚籍,思忖片刻,开口道:“姚县公说的往水里下毒,并非全然不可取。” “不行。”王柏的话音未落,周朔便不假思索地予以拒绝。 “不必下毒,可以换成安眠之药,或者一些能扰乱他们行动的药。只要他们乱了阵脚,我们便有机会了。”王柏补充了自己的意见。 但周朔仍旧予以否决,他摇了摇头:“那些匪徒是否会先让人质试水,我们真的能趁机而入吗?万一他们发现水不对,伤害人质,我们又该怎么办?” “你试都不肯试,就顾虑这顾虑那的,哪有那么多万一?”姚籍顶着拱火。 周朔看向他:“那倘若人质有恙,姚县公会为他们负责吗?” 姚籍眼皮一跳,觉得周朔简直不可理喻:“一些贱命,也配我去负责?” 他将周朔上下扫视了一眼,讥笑道:“你们周氏是没人了吗?就派个傻子来应付我?连尊卑都不分了。” 周朔垂眸看着桌面的茶盏,半晌,才悠悠道:“没有谁的性命是不重要的。姚县公若是觉得我行事不当,待此事结束后,可去建兴问罪。” 姚籍懒得搭理这个傻子,他看向支持他想法的王柏道:“王郡公觉得,我们下什么药好?” “倘若匪徒因此伤害人质,你们上郡的马,一匹也别想带回去。” “你!”姚籍不可置信地看向周朔,憋了半天脸都红了,“你敢?!我看你敢!” 周朔漠然看着姚籍,继续警告道:“若匪徒因此失控,姚县公也不能离开。” “你说什么?”姚籍没敢信自己听到内容。 “我的意思是,倘若匪徒因此失控,虐杀人质,我也不会允许您离开宁安。” 姚籍气得撸起袖子,就要上前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。 王柏起身拦住了他,决定点醒这个毛躁的小子,“这儿是周氏的地盘,他控制不了那伙匪徒,控制我们俩个还是轻而易举的。” 姚籍狠狠瞪着周朔,怒道:“我要告诉我兄长!你给我等着。” 王柏怜爱地看了眼姚籍,还是小孩子呢,被欺负了只能回去找长辈撑腰。 请收藏本站:https://www.zdsrmyy.com。笔趣阁手机版:https://m.zdsrmyy.com 第12章 第十章 宁安的动乱早在年前就已上报建兴,但建兴有更多重要的事。这种边远地区的苦难,在周氏主家眼里,远没有高案上的一粒灰尘严重。 倘若不是姚主君连着向建兴递了三封信,周兴月根本懒得管这种事。 对于周兴月来说,宁安人的生死她并不关心,但她不能够容忍匪徒再闹出更大的动静了。 周氏繁荣昌盛的乐章里不能出现这种不和谐的噪音。 周兴月给他只下了一道命令:“不惜一切代价,于宁安绞杀匪徒。” 绞杀匪徒,只能在宁安。 倘若让匪徒流窜到他处,便是失职。 寒冽的风混着沙粒与雪粒刮过脸颊,衣袍兜着风变得鼓囊。 入眼是荒漠的沙土与零星遮盖这片黄沙的白雪,一块白一块黄,斑驳在这片大地上,像是打着补丁的破布。 周朔向远方眺望,那里山峦林立,岩石裸露,枯竭的土地上没有半点生机。 匪徒已经有离开宁安的征兆,主君的命令必须执行了。 鞋底踩过砂砾的声音融合在风沙中,似乎天然合一。 周朔转头看向来人。 一个枯瘦的女孩,脸颊有着被风吹出的深红,穿着宁安地区的服饰。她戴着宽大的帽子,帽檐上的长毛被风吹在脸上,使她不得不抬手拨开那些遮掩她眼睛的长毛。 看上去才十岁出头。 “你吃果子吗?”说着,女孩从毛绒的衣袖里掏出了油纸包。 她在风里打开,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糖果。 周朔摇了摇头,“不用。” 女孩捏了一块塞进自己嘴里,她抬头看向这位建兴来的大人,“试试嘛,很好吃的。” “谢谢,但我不喜欢吃这些。” 女孩低着头将油纸包好,重新塞进自己的衣袖,“你们大人都不喜欢吃果子,明明很好吃,我阿娘也说她不喜欢吃。” 她低头想了一会,再次抬头看向这个穿着她从未见过华丽衣服的人,“你们是不是要去杀强盗了?” 周朔顿了顿,微微颔首:“快了。” “我阿奶说,不能让强盗跑去别的地方,不然会有更多人遭殃。他们会冲进别人的家里,砍死男人,掳走女人,抢光所有值钱的东西,再把房子烧掉。” 女孩澄澈的眼睛里映着蓝天,稚嫩的脸在说出这些话时一派平静。 周朔沉默片刻,他蹲下身子,平视这个苦难地区的孩子:“你家遭遇了这些吗?” 女孩摇了摇头,“他们没有烧掉我家的房子。他们来的那天,我阿爹不在家,就没被杀死。我阿娘也没被掳走,她把我藏好后,又去找我阿弟。” “然后呢?” “我阿娘遇上了强盗,被砍成了两半,他们把我阿娘的头插在村口的杆子上。” 周朔心口一揪,哑了半晌,艰涩地开口:“抱歉。” 女孩却歪头看他,澄澈的眼睛里装着疑惑,“又不是你做的,为什么要道歉?” 对上她干净懵懂的眼睛,周朔哑然,他不知道该怎么陈述建兴高高在上的冷漠与无视。他只能再询问女孩话中的弟弟,“你阿弟呢,他还活着吗?” “他被强盗抢走了,他们让我阿爹付赎金。但我家里什么都没了,我阿爹拿不出。” “他们要多少钱?” “阿爹没告诉我,应该要好多好多。”女孩看着眼前面色沉凝大人问道,“你能不能帮我跟强盗说,用我去换我阿弟回家?” “为什么?”周朔微不可见地皱了眉。 “你们杀强盗,就不会管那些被掳走的人了。我阿爹说我是赔钱货,他很生气是阿弟被掳走,而不是我。我家只有阿弟一个男孩,他很重要。” 周朔抬手拂过帽檐上遮掩她眼睛的长毛,目光与她对视。他放缓了语速,一字一句地告诉她,“你也很重要。” 他从袖子里拿出手帕,用手帕擦拭女孩眼角溢出的泪水。 她接触着从未见过的柔软布料,一时竟忍不住流出更多的泪水,一不小心便哭得抽噎起来。 但这位她阿爹口里的“贵人”却一点没嫌弃她,也没有像阿爹不耐烦她哭而一脚踹上来。他仍旧耐心地擦着她的眼泪,发现她止不住泪,便收回了手,静静地看着她。 她哭得不知如何是好,只能一遍遍道歉:“对不起,对不起……” 女孩不断在调整呼吸,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,她拿手背抹过眼睛。 周朔将手里的帕子递给她。她迟疑地看着雪白的手帕,片刻后,拿起它擦掉了眼泪。 看她的情绪稳定了下来,周朔开口道:“周氏不会放弃任何人质,会尽最大的努力去救每一个被掳走的人,你的阿弟也在周氏守护之中。” 他抬手隔着帽子摸了摸女孩的头顶,“周氏会守护你的阿弟,也会守护着你,你们同样重要。” 懵懂的女孩看向他,“我阿弟能回家的,是吗?” “周氏会尽最大的努力。” “我和阿弟对周氏一样重要吗?” “同样重要。” 看着女孩的身影远去,逐渐与沙砾融为一体。周朔转身看向房瓦下的阴影,抬手作揖:“王郡公。” 王柏从阴影里缓步走出,似笑非笑地颔首回礼:“周司簿。” “其实周司簿不妨大胆一试,情况未必会多糟。” 周朔看向来人,芝兰玉树的贵公子,不知用多少膏粱锦绣才供养出来的风采卓然。 来宁安前,只听说姚氏旁支在这闹出不少麻烦;到宁安后,却见到了更大的麻烦。 世家之首王氏的嫡长子——王柏。 倘若说姚籍是个稍不顺心就炸毛的幼猫,王柏便是蛰伏在草丛间跃跃欲试的雄狮。 宁安的匪徒起自于姚氏的地盘列北,抢了姚氏精心豢养的六百匹骏马南下。南下途中一路烧杀抢掠,甚至抢到了王氏头上,还掠劫了王氏亲眷。 抢掠了进献给王国公贺寿的寿礼,这便惊动了宛城。 王国公怒火难平,让自己的长子亲自督办此事。 这是王柏来宁安给出的理由,但周朔一个字也不信。 华美白袍上金纹的扶桑叶被风吹起扬在空中,生活于钟鸣鼎盛东方的扶桑叶与粗劣的北地格格不入。 轩如朝霞,矜贵凛然,这是宛城倾尽心血才培养出来的贵公子,未来整个世家的核心。 是什么样的任务,才会劳动未来的王氏之主? 周朔看向辽阔的天空,淡漠的句子缓缓吐出:“此事已经商量过了。” “周司簿不妨再考虑考虑,只需要一点极小的代价,就可以救下更多的人质,也能早点交差。” “那点极小的代价是什么?” 王柏看向远方的山峦,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:“我们不可能保下所有的人,为了大局,总得放弃几个人质。” 周朔望着天边慢慢移动的白云,看它们变化了形状,沉默许久,“没有谁该被放弃。” 王柏不禁笑出声,爽朗的笑声裹在北风里被撕裂灌入轻蔑的讥讽,“周司簿还真是……” 他没有把话说完,良好的教养让他说不出刻薄的话语,或者他根本不屑去给这样身份的人下一个定义。 “在宁安,周司簿能做主。但若离开了宁安,建兴必会另派人来处理这件事。”王柏转头看向周朔,他的笑意收了些,“到时候这些人质,周司簿,您一个也救不了。” 周朔看向王柏,他们目光相对。周朔看到王柏矜华贵气的眼睛里藏着笑,层层叠叠的笑里是一道道冰冷的刀锋。 “周司簿,太过心软可不是什么好事。你的迟疑,只会害死他们。” 王柏任凭北风吹向自己,他敞开大袖,修长的手指感受着风,风把大袖吹得飞扬,手指上的黄铜戒指与袖口的金纹相融合。 而衣袖上的扶桑叶则栩栩如生,似乎下一刻就要脱离衣袖飞向天空。 “我们王氏的亲眷也被掳为人质,我也想尽可能多的保护人质。但我更得履行父亲的命令,夺回父亲的寿礼,这才是我的第一要务。周司簿,奉命办事,总要把奉得命先奉好。” 周朔想起周兴月的命令,“不惜一切代价,于宁安绞杀匪徒。” 建兴只想绞杀匪徒,至于人质,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。 今早,他就收到了周氏的催促——“即刻剿匪”。 女孩枯瘦的脸在眼前晃动,她平淡的叙述似在耳边。 “我阿娘遇上了强盗,被砍成了两半,他们把我阿娘的头插在村口的杆子上。” 周朔闭上眼睛,泄了口气,“王郡公打算怎么办?” 王柏唇角勾起笑,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气,“放火烧山。” 周朔猛地皱起眉,他看向王柏,一字一顿,“放火?烧山?” “毕竟往水里下药根本不现实,下多少药能起效,怎么保证一定会受到影响,这都是未知数。但放火,一定能引起慌乱。只要他们慌乱失序,我们就能从外攻入。” 周朔压下心中的烦躁,“那人质怎么办?” “我在人质里有内应,他们会找到安全的逃生之路。” “不行,这风险太大了。” 王柏挑眉看向周朔,“马怕火,起了火,马一定会发狂。忙着去训马,便顾不上看管人质。他们就能乘机逃跑,这是人质最大的生路。” “比起烈火,匪徒更加危险,不是吗?周司簿。” 周朔拉着脸不回话。 王柏笑了笑:“我有暗线来报,匪徒已经溢出宁安境,去邻县抢掠了。” “周司簿,你别无选择了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老王是顶级贵公子,《贵女想嫁排行榜》蝉联top1的那种。 请收藏本站:https://www.zdsrmyy.com。笔趣阁手机版:https://m.zdsrmyy.com 第13章 第十一章 北地夜间的风更加寒冷,呼啸着在山谷里回荡。 乌漆漆的沙土房里没有烛火,墙壁上开了一个小窗户,透进微弱的月光,灌进夜间的寒风。 阿商窝在角落里,手被紧紧拉着。她感觉到被拉着的手逐渐汗湿,于是倾身靠向主子,轻声询问:“夫人是哪不舒服吗?” 这话问得荒唐,这种情况这么可能舒服。阿商想。但她也不知还能问些什么。 “没事,你让我拉着就行。”姜佩兮睁开眼睛,入目一片漆黑,她什么也看不见,“我现在看不清东西。” “夫人是不是刚刚磕到了?”阿商的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急切。 “不是,我就是夜间视物不清。” 寒凉的手心盖住了她的手背,阿商紧紧握住她,“夫人放心,我看得见,我拉着夫人。” 姜佩兮垂眸,视线落下,不再试图在黑暗中寻找。她没回话,只是安静地把目光往下落。 身上的疼痛在静默中逐渐凸显,右肩却是一片麻木,她的右手现在也没什么知觉。 其实被劫持,姜佩兮不是第一次经历。 胥武十六年,尚且年幼的她随母亲去吴中参宴,却在回程途中被劫。 马车本平稳地走着路,阿姐坐在母亲旁边兴高采烈说着什么,姜佩兮掀起车帘向外看去,她那时对外头的风景还很好奇。 可危险只在瞬息间,马车骤然倾斜,外头兵刀相交的刺耳声刺痛她的耳膜。 慌张回头时,她看见母亲面色难得惊慌,她一把将阿姐抱在怀里,紧紧抱着。 而她一下被甩了出去,她伸出的手甚至没有碰到母亲的袍角。 刀光在眼前闪过,她被麻袋一把套住,视野一片漆黑。 那个夏日热极了,闷得人传喘不过气来。 她被锁在不见光的屋子里,一个人蜷缩在角落,试图将自己藏起来。 那间屋子没有一点光,她什么也看不见,只能扶着墙壁慢慢摸索。 时光重叠,她的经历似乎被再度复刻。但这么些年过去,她却没半点长进,她仍旧不敢告诉匪徒自己的身份,怕他们索求过多,更怕他们无所求。 姜佩兮靠着冰冷的墙壁,寒意一阵阵上涌。她不断告诉自己这不是同一次劫持,试图将记忆里的酷夏翻找出来。 似乎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,给她送饭的强盗忘记把门锁好。她推开了狭小的生路,外头树影婆娑,风过林涛。 她分辨不了方向,却毫不犹豫地选择逃跑。在茂密的林间,她却体会到更深的绝望。她看不到回家的路,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家。 她只是麻木地向前跑,跑到光慢慢冒出地面,看到树木缝隙后宽阔的官道。 时隔多年,姜佩兮仍旧能清晰回忆起当时站在平坦官道上的茫然无措,似乎她一直未从当时的恐惧中走出。 她身上有摔伤,有被麻绳摩出的血痕,还有长时间不进水米的晕眩感。她茫然地看着辽阔的天空,还有连片的绵绵青山。 自那时起,姜佩兮就对外面的世界再也燃不起一丝兴趣,无论阿姐用多激昂的语调描绘外头的风光。她也只会安静坐在一旁,适时地露出妥帖的微笑,打发那份兴高采烈。 世家外的世界意味着危机四伏,意味着茫然无措带来深入骨髓的恐惧。上辈子在她最狼狈的时候,她也仍有十足的财富,足够她在远离世家的地方购田买舍,但她却从未想过离开世家。 她厌恶虚伪压抑的建兴,却贪恋这个牢笼带来的无可撼动的保护。 姜佩兮闭上了眼睛,不愿再去看眼前的一片漆黑,眼前的黑暗与记忆里的太像了。 母亲不要她,又或者说她连姜氏的名声也比不过。 她只记得自己在高温的烘烤与缺水下脱力,昏倒在人迹罕至的路上。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,只是醒过来时,母亲对她说: “此事有损姜氏名誉,佩兮不可与人言语,不可有寻仇之心。” 她能寻什么仇呢? 姜佩兮不由苦笑。 她只想要母亲在遇到危险时,能伸出一只手拉她一把。 哪怕并没有拉住,哪怕只是看她一眼,也胜过漠不关心的忽视,不是么? 左手被紧紧握着,阿商在耳边低喃着:“夫人放心,我看得见,我带你走。” 姜佩兮笑起来,她们怎么走得了? 这伙匪盗可不是她幼时遇到的强盗。他们的背后站着世家,而且一定是大世家。 那么会是谁家呢? 这一片都是周氏的地盘,给这里的匪盗提供兵甲,看来是想给周氏添麻烦。那么讨厌周氏的有…… 泺邑、阳翟、宛城?又或是江陵? 姜佩兮在心里盘算着,慢慢觉得这个思路不行,讨厌周氏的世家太多了。这样算,哪个世家都排除不了。 眼前有气息流动,带来一阵寒意。下一刻,姜佩兮被阿商挡住,她听见阿商的怒喝:“干什么?” 姜佩兮茫然抬头,黑漆漆的,她什么也没看见。 “看你们很久了,你们这打扮……是从世家出来?” 姜佩兮听到一道清悦的女声。 “关你什么事?”阿商挺了挺胸,鼓起气势。 但她的气势并没有维持多久,她很快惊叫起来,“你干什么?放开我,快放开!” 姜佩兮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松开,只能茫然地向前去摸找阿商。 “你看不见?瞎的?”诧异的女声在屋内回荡。 “呸!你才瞎呢,我们夫人好好的!”阿商咋咋呼呼地回怼。 姜佩兮再次被阿商抱住。她紧紧护着姜佩兮,生怕她受到什么伤害。 姜佩兮摸到阿商的衣服,松了口气,才抬头看向声音来源处:“我不瞎,只是夜里看不清东西。” 空气沉默了一会,姜佩兮才听到那人的回应,“你这是病,得治啊。” 阿商瞬间炸毛,“你才有病!你全家都有病!我们夫人好好的。” “谢谢,我知道了,会找大夫治的。”姜佩兮打断了阿商。 眼前的空气流动,姜佩兮听到鞋底摩擦沙土的声音。 “你们进来的时候我就在看了,你右肩是不是不能动?” 姜佩兮微微一愣,随而颔首:“是,不太能动。” “让我看看,我也算半个大夫,能治治跌打损伤什么的。” 阿商转头看了看姜佩兮,小声询问:“夫人……” 姜佩兮试着移动右手,麻麻的,强行移动就有刺痛感。本着情况不能再坏,姜佩兮开口道:“劳烦。” 紧紧抱着她的阿商松开了手,但阿商仍旧拉着她的左手,给予她安抚。 右肩被捏住,那个人沿着肩骨摸了摸。姜佩兮的肩头传来一阵阵刺痛。 “脱臼了。”她又沿着肩膀摸向手臂,反复摸了摸,接着便道,“你忍忍,我给你接上。” 姜佩兮还没来及反应,一阵钻心的刺痛便从右肩袭来,她不由闷哼一声,额上冒出冷汗。 “夫人,是不是很疼?” 姜佩兮意识一时剥离,明明什么也看不见,她却仍旧感到眼前发花。阿商的声音忽远忽近,姜佩兮听得模模糊糊,她回握阿商慢慢开口:“没事。” 等缓过了劲,姜佩兮凭着感觉向前方望去,“多谢。” 她试着让右手移动,已经可以动了,但还是疼。 “这儿没有夹板固定你的胳膊,只能你自己多注意了,少动就行。” 姜佩兮的手顿住,默默停下了想要活动的右手。 她再次道谢:“多谢,不知尊下姓名,若能出去,我必然报答尊下。” “用不着,我叫阿娜莎。” 听到这个名字姜佩兮愣了愣,这可不像中原的名字,“你……不是中原人吗?” “我来自草原。”阿娜莎很快回答了她,她的语调轻快,像是草原的牧铃。 “草原?”姜佩兮呢喃着重复了一遍,她不明白草原的女郎怎么会到宁安,还被匪盗劫持,“草原离这不是很远吗?你怎么会被劫持?” 阿娜莎嗤笑一声,“世家的人被劫持才更奇怪吧,你们世家女郎不都是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被藏在闺阁里吗?你怎么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?” 阿商立即呵斥:“放肆,你怎么回话的?” 姜佩兮拉了一把阿商,勉强笑道:“她说话就这样,女郎莫往心里去。” “我出自金城卢氏,来这是……”姜佩兮顿了顿,她垂眸看向地面,“是找人办事。” “卢氏?”阿娜莎想了想,似乎是个不小的世家,“姚氏四家的卢氏吗?” 金城卢氏,侍奉上郡姚氏的四家之一,是姚氏的心腹。 姜佩兮和卢氏没什么关系,她选择冒充这个身份是因为以前冒用过。一回生二回熟的,面对匪盗的紧张之下,她下意识就报出了这个身份。 但总不好连累卢氏主家的名声,姜佩兮补充道:“是,但我不是主家的,是很偏的旁支。” “啊……不是主家啊,那就好办了。”阿娜莎松了口气,她最怕娇滴滴的主家女郎了。世家女郎均娇养长大,主家的更是恨不得捧到天上,一点苦都不能吃。 不是主家的,回头跑的时候应该不会拖太大后退。 “你来办什么事?等出去说不准我能帮你。” 姜佩兮看着眼前的黑暗,沉默半晌。就在阿娜莎以为对方不会回答的时候,她慢悠悠道:“我来找我夫君,和离。” 请收藏本站:https://www.zdsrmyy.com。笔趣阁手机版:https://m.zdsrmyy.com 第14章 第十二章 晨曦的光透了进来,光照到脸上,姜佩兮皱了皱眉,抬手当光。右肩被拉扯的疼痛让她清醒过来,睁开眼,只见一片土黄。 自己的左手被紧紧拉着,她垂眸看向窝在自己怀里的阿商,愣了愣,才想起来自己的境遇。 环顾四周,土沙做的房子,屋子里除开自己和阿商外,还有六个人,都是两两靠在一起。 看上去都是女郎和侍女,只是有一对…… 姜佩兮目光不由看向那特殊的一对,女子长发披散,卷曲的头发色泽偏淡,在晨光的照耀下像镀了一层金。她闭着眼睛,五官深邃,鼻梁高挺,不是中原人的样貌。 她是阿娜莎吗? 姜佩兮看向靠着她肩的人,十岁左右的男孩。即使衣衫破损,但小孩看着仍旧粉雕玉琢,是富贵人家的孩子。 正看着,本闭着眼睛的男孩忽然睁开了眼,正好对上了姜佩兮审视的目光。 男孩立刻拉了拉身旁人的衣袖,警惕的目光一直看着姜佩兮。 睡梦中的女子皱着眉睁开眼,她瞥向叫醒她的人,语气并不友善:“干嘛?” 女子的声音与昨夜听到的重合,姜佩兮确认了那个异族女子就是阿娜莎。 在男孩的眼神示意下,阿娜莎向看姜佩兮。目光与姜佩兮接触,阿娜莎盯着看了好一会,才别过脸看向男孩:“人家看看你怎么了?你又不会少块肉。” 她们间隔着晨光,阿娜莎的眼睛在光后,姜佩兮看不真切,只觉得她眼眸的颜色似乎很浅。 阿娜莎看向她,微微歪头:“你姓卢,那你叫什么?” 昨夜她们的交谈,就在姜佩兮表明了来这里的目的后截止。 再细问下去就有些失礼,她不问,姜佩兮也不再说。 姜佩兮略略一沉默,选择实话回答:“唤我佩兮就好。” “卢佩兮?”阿娜莎念叨了一遍,诚恳评价,“不好听。” 阿商揉了揉眼睛,从姜佩兮怀里醒来,她们交谈的声音将她吵醒。 睁开眼的她茫然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的境遇,从姜佩兮怀里弹起,紧张地抓住姜佩兮,仔细检查,“夫人怎么样了?有哪不舒服吗?” 姜佩兮不由失笑,“没有,我很好。” 看着这对主仆没心没肺的样子,阿娜莎撇了撇嘴提醒道:“待会那伙土匪可能会让你们交待身份,给家里写信什么的,你照做就行,都这样了,反抗也没什么意思。” 姜佩兮看向阿娜莎颔首,“好,我知道了,多谢提醒。” 她们间隔着小窗照进来的光,晨光落在她的脚边。透过阳光下漂浮的尘埃,可以看见她的面容。细腻的肌肤在光下似乎透光,精致眉眼露出的一颦一笑都让人心动。 完美的中原女子。 她完美符合阿娜莎听闻中的世家女郎,甚至超过那些赞美的描述。 中原的世家女郎都被娇养在闺阁中,是千金之躯,举全族之力供养。 从前阿娜莎只觉得荒唐,但看着眼前的女郎,她不由想,怪不得呢。 阿娜莎看着姜佩兮,不由道:“你丈夫不愿意和离吧?” 姜佩兮愣了愣,周朔……愿意吗?似乎不太情愿,但也会答应。她抬头看向阿娜莎,“为什么这么说?” “你这么好看,哪个男人舍得啊。” 姜佩兮有一瞬间的茫然,待反应过来,她连忙道:“哪里,我算不得好看。姑娘过誉了。” “你还算不得好看?你们世家每个女郎都这样长吗?”阿娜莎很诧异。 “我阿姐比我好看,姚姐姐……”姜佩兮认真回答,说到这个名字不由顿了顿,“姚氏主家的郡君才是绝色的美人。” “那我一定得见见,姚郡君对吧?”阿娜莎已经在记名字了。 姜佩兮不由抿唇,她微微一叹,“见不到了,她在三年前就已病逝。” 一听这话,阿娜莎满是遗憾:“你们世家女郎好看归好看,就是一个个都活不长,尤其是主家的,那寿命是一个赛一个的短。” 阿商登时火冒三丈,紧接着阿娜莎的话道:“呸!你胡说什么,我们夫人长命百岁!” 阿娜莎奇怪地看向阿商,“我不是说主家嘛,你这么急做什么?” 姜佩兮生怕阿商给说露馅了,一把捂住阿商的嘴巴,看向阿娜莎勉强笑道:“她就是习惯护着我,她年纪小气性大,还请姑娘宽谅些。” 安抚完阿娜莎,姜佩兮转头看向阿商,微微蹙眉有些无奈,“阿娜莎只是这么一说,没有恶意。” 何况……她也没说错。 上辈子她二十七岁病逝,实在离长命百岁有些远。 稍稍一想,姜佩兮便觉得阿娜莎这话的确在理。周老三的妻子秦斓,温潭秦氏嫡长女,去世的时候也不过三十。甚至于周兴月这个建兴的主君,暴亡时也才二十八。 世家有太多的女郎,在花正开的美好年纪亡故。 唏嘘的感慨并没有持续多久,土房的木门处传来钥匙嵌入锁孔的声音,很快木门便被踹开。沙土混着寒风涌进屋子,刺眼的光照亮屋内。 粗粝的命令从匪盗的嘴里传出:“都出来!” 姜佩兮被阿商扶着起身,慢慢向屋外走去。 另外两对主仆似乎很害怕,她们互相拉扯着,小声抽噎。阿娜莎倒是一脸无所谓,大大咧咧向外面走去,那个男孩拉着她的衣袖赶忙跟上。 阿娜莎最先跨过门槛,姜佩兮跟着阿娜莎慢吞吞走出去。 枯黄的土地,裸露的岩石映入眼帘,周围不见一点绿色。姜佩兮看向天空,湛蓝辽阔。在阳光无法照耀到的、山投下的阴影里积有白雪。 她们在山谷。 匪盗腰上全别着刀,多数背上还背着弓箭。他们面目狰狞,脸上横亘着伤疤。 她们被带到一个砖屋里,里头点着灯,桌椅上铺着兽皮。 坐在主位上的匪盗盯着她们,慢慢将案桌上的肉塞进嘴里咀嚼,一时静悄悄的,只有他撕咬肉的声音。 终于那两对主仆忍不住哭出了声。 匪首拿帕子擦了手,丢在桌上,靠向椅背:“不是我不放你们走,只是你们家里不来赎,我也没办法。” “你们再写封信回去催催家里,怎么样?” 姜佩兮抬头看向匪盗,他语气还算和缓,说出来的话倒真像很为难似的。 “上次你们写过,恐怕是家里不当真。这样,你们拿点凭证出来,我们就辛苦点,送到你们家里。” 匪盗慢慢起身,往她们走来,手上还握着切肉的匕首。他走到一个哭着的女郎面前,匕首的刀面贴上她的脸颊,语气轻缓,“用什么做凭证呢?一根手指?还是一只耳朵?” “不不不,我写信就行,我阿爹会来赎我的。”那个女郎身体颤抖,显然害怕到了极点。 匪盗点了点头,他抬手拍着女人的肩,语重心长:“你要好好写。你知道的,我也不想伤害你们,但你们家里不来赎,就是叫我难做,我只能切点什么送到你家里。” 匪首走到阿娜莎的面前,笑起来,脸上的横肉堆向两边,他拿刀尖挑起阿娜莎的下颚:“小辣椒,你上次说的地方根本没人,你不会是耍我们兄弟吧?” 阿娜莎看着匪徒,认真回答道,“我说过我是来投奔舅舅的,但我和舅舅多年没有联系,我也不知道他住的地方有没有变。” 匪盗黑着脸,警告似的捏起阿娜莎的脸:“小辣椒,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。” 阿娜莎嫣然一笑,“是你没有听明白哦,我上次可是说得很清楚的。” “看来你是没人来赎了。”匪盗眯起眼,捏着阿娜莎的脸仔细看了看,“我这不养闲人,你总得有些用,不如做我的女人?要是不想……” “好啊。”阿娜莎截住匪首的话应和下来,她仍旧笑意盈盈的。 这倒使匪盗愣住,他拉着脸看着阿娜莎。半晌,他收回匕首,拍了拍阿娜莎的脸,贴近阿娜莎,“行,今晚就找你。” 姜佩兮转头看向阿娜莎,只见她笑颜依旧,抬手抚过匪盗的肩,娇笑道:“等你哦。” 匪盗走到姜佩兮身前,他背着手上下扫了她一眼,“听说,你是金城卢氏的。” 姜佩兮颔首:“是。” “兄弟们粗手粗脚惯了,没伤者卢女郎吧?”匪首笑眯眯看着她。 姜佩兮对上他的目光:“没伤着,只是有些受惊。” “我们糙惯了,卢女郎宽宏些。”匪首绕着姜佩兮走了一圈,满意地看着她,“女郎到这来,有熟人吗?” 姜佩兮摇头:“没有。” “不要紧,我是在列北起的家,列北与金城相近,咱们也算半个老乡了。”匪首背着手向主位走去,手上把玩着匕首。 在主位上坐好后,匪首翘起腿,他看着姜佩兮,“既然是老乡,卢女郎不妨和我聊聊家里。” 姜佩兮垂眸看着地面,想通后慢慢抬眼看向匪盗:“我是卢氏的远支,与主家不亲近。父亲早逝,母亲带着我和阿姐,不受族里待见,日子一直很艰难。” 匪首点头叹息道:“孤儿寡母,怪可怜的。” “卢女郎来这是做什么?” “找我夫君。” “女郎的夫婿是哪家贵子啊?” 姜佩兮一时噎住,周氏能说吗?终究还是怕惹起麻烦,姜佩兮略摇头,“他不是世家的。” 匪盗瞟了眼看向她,仿佛在讥笑:“金城卢氏怎么说也是大世家,女郎再落魄,也不至于嫁去非世家。” “我家里实在艰难,母亲便做主将我嫁给我夫君,他家中经商,十分富裕。” 匪首盯着姜佩兮,试图看出其中破绽,然而姜佩兮只是木着脸,静静看着他。终于他叹息道:“女郎的母亲也太心狠了些。” “那女郎觉得,你在你夫君心中价值几何啊?” 姜佩兮再度沉默,那应该……挺贵的。 毕竟周氏当初为了聘娶她,给的聘礼甚至都够八姓合起来聘主妇了。 建兴的夫人们嚼舌根说,姜氏收的聘礼由十几艘船从建兴运过去,光是把那些聘礼从船上抬下来,就足足抬了七天。 但姜佩兮知道,不止。 那十几艘船只是明面上给的,私底下还有大量的城池土地的交易。 为了弥补姜佩兮与周朔的身份差距,建兴狠狠放了血。 请收藏本站:https://www.zdsrmyy.com。笔趣阁手机版:https://m.zdsrmyy.com 第15章 第十三章 砖房里一时沉默下来,匪盗将匕首敲在桌案上,一下又一下。 一道道的闷响在屋内回荡。 匪盗终于些不耐烦,他拧起眉,粗阔的眉头挤在一起:“卢女郎……” “我与我夫君关系不睦,极为疏离。” “他此次来这边做生意,也没知会我。我一气之下追过来,但其实连他在哪里落脚都不知道。”姜佩兮选择实话实说,她看向匪首,“不过他家很看重我的身份,你们若是愿意去他家中,想来能拿到赎金。” “那他家在哪?” 姜佩兮对望匪首浑浊的双眼,“新宜。” 老实交代建兴当然不可能,她不想和建兴再扯上什么关系了。只能希望在新宜的阿青能看出她的笔迹,配和地把赎金交了。 匪盗仍旧拧着眉,“新宜……这可够远的。” “那多少赎金,才够我们兄弟特意跑一趟啊?” 姜佩兮略略一默,她对钱币的概念不多。柴桑和奉节这两个渡口的收入每年都被她拿来填补其它产业的亏空,等到她手里只剩几万两黄金。 但她住在建兴,吃穿用度皆走周朔的账目,根本没有自己花钱的地方。 就算是新奇的珠宝首饰,她也用不着自己请人打造,要么是周氏份例分派,要么是她陪嫁的地方上供。 但阿青倒是喜欢受贿,最多的一次好像是八百两。 “兴许……五百两呢?”姜佩兮迟疑地开口。 “五百两就要我们兄弟跑这么远?”匪盗眯起眼。 “黄金呢?”姜佩兮想,不够还可以加。 匪盗一下笑起来,脸上的横肉都颤起来:“这不错,这很不错。” 察觉到目光,姜佩兮向旁边看去,只见刚才哭泣的女郎瞪圆了眼看着她,阿娜莎看过来的目光也满是惊异。 剔透的眼眸映着烛火,淡色的眼眸像是上等的琥珀,精美异常。 姜佩兮对上阿娜莎的目光,知道自己报价报高了。 匪首满意地看着她,拍了拍手,对一旁的匪盗道:“把人带进来。” 姜佩兮看向满脸笑意的匪首,不知其用意。 直到门帘被掀开,浓郁的血腥味刺激嗅觉,姜佩兮忍住恶心,看向那个满身伤痕的人。 他身上全是血迹,甚至鲜血还顺着发丝滴落。他被随意地丢在地上,像一滩烂泥,双腿在地上呈现出诡异的弧度。 阿商护着姜佩兮往后退了一步。 高案后的匪首笑道:“这个仆从弃卢女郎而走,我们兄弟帮女郎教育了一番。只是他嘴硬得很,什么也不肯说。” 匪首将手上的匕首转了一圈,目光看向地上的残废,终究是少见这样的硬骨头。 他站起身,慢悠悠走到姜佩兮身边,一步步靠近将匕首递向姜佩兮,低笑:“女郎杀了这个叛徒,我保证女郎不会受到任何伤害。女郎可以在这等家里来接,也可以跟我们兄弟一起去新宜,只要钱到手,女郎可以立刻回家。” 一股舒雅的香气似乎萦绕在鼻尖,匪首低头靠向姜佩兮的颈间,不是马粪的臭味,也不是腐臭的血气,是娇养的女儿家才有的香气。他不由满足地叹息:“好香。” 阿商吓得面色惨白。姜佩兮冷冷看了眼匪首,抬手握住他手上的匕首。 他们目光相撞,彼此对峙。 匪盗松开手,任由姜佩兮拿过匕首。 姜佩兮走向地上瘫软的人,她蹲下身,伸手拨开那人面上挂着血珠的头发。潮湿粘腻的液体弄脏了葱白的手指,姜佩兮看清了地上人的脸,是她带出来的侍卫。 她从袖子里掏出手帕,试着去擦拭他脸上的伤口。 侍卫眼珠颤动,他强睁开眼,看清眼前的人,咬紧的牙关此刻才松开。他的声音很低,声线破损:“属下……无能。” 他一开口,嘴里的血便全涌了出来,下巴上一时全是血。 姜佩兮拿帕子去擦他吐出的血,终于整张帕子都被血渗透。 她望着狼狈的侍卫,慢慢抬眼看向匪盗:“救他,救活他,再加五百金。” “看来卢女郎是没有听懂我刚刚说的话……”匪盗往前迈了步,压迫袭向地上的人。 “他是我母亲给我的侍卫,我母亲姓王。”姜佩兮打断了他,她抬头仰视,却不折其傲气,“宛城王氏。” 匪盗的脚步顿住,紧接着他就听到地上那道淡漠的声音。 “他要是死了,你一分钱也别想拿到。” 她声色并不严厉,只是淡然地陈述。 只见她拿起了匕首,将锋利的刀刃逼向自己,“我母亲与王氏主家有旧交,我阿姐……是吴兴沈氏的夫人。” 姜佩兮怕死吗?她死过一次,死亡没有想象得那么可怕。 比起病痛折磨带来的分不清现实与虚幻,比起承认自己被江陵抛弃,比起周朔的冷漠旁观,死亡倒显得干脆许多。 死亡不会那么麻烦,眼睛一闭,一切就结束了。 那些功名利禄,阴谋算计,是生者的苦恼。 阿娜莎向前走了步,抬手搭在匪盗肩上:“王氏?” 她笑眯眯看向匪盗,“还和主家有亲,这你不能得罪吧?” 匪首冷哼:“谁知道她是不是说真的。” “王厝。”姜佩兮看着匪盗,露出微笑,“你可以去查,是不是有这个人,她是不是有两个女儿,一个嫁予沈氏,一个低嫁。” 母亲的名字已经没有人敢直呼,她的父母已经故去。而今宛城的王国公,是母亲的弟弟。母亲的同辈故交也不再与母亲见面,就算提及也只是一声客气的“姜王夫人”。 至于那个在暴怒时会喊出母亲姓名的姜国公,也早已被杀。 匪盗盯着姜佩兮看了许久,终究不敢冒险,抬手挥了挥,“让大夫救他。” 姜佩兮这才站起身,起身后她眼前一花,晕眩感袭来,不由一踉跄。阿商紧忙上前扶住她,并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匕首。 姜佩兮写了给阿青的信,折好后递交给匪首。 匪首拿过信展开扫了一眼,即使是“一千金”也不能使他的面色好转,“你最好说的是实话。” 她看见阿娜莎玩味的目光,看见那两对主仆苍白的面容,姜佩兮转眸对上匪首的眼睛,“你去查验,自会知道我有没有骗你。” 王氏的名号无论在哪里都是好用的,无论是繁荣昌盛的世家,还是落寞贫瘠的边地。 至于等核验到母亲的身份,她撒的谎破碎时,再承认她江陵的身份也不晚。她会和周朔和离,不会回江陵。那些不堪的闲话,只独属她一人。 无论如何,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带出来的人丧命。马夫的死已经够她煎熬了,绝不能再加上这个侍卫。 她们离开了砖房,稀薄的阳光照在身上,寒风刺入骨髓。耳边是兵甲与刀鞘相碰的声音,姜佩兮握住阿商搀扶自己的手。 她的稚嫩面容,她们靠得很近,姜佩兮能看到她鼻翼两侧的小雀斑。 “阿商,你今年多大了?” “十五。” “十五……”姜佩兮呢喃这个数字,忽而她淡笑,“阿商有喜欢的郎君吗?” “啊?”阿商被问得措手不及,她不理解为什么这种情况下夫人能问出这种问题。但总得回答,于是赶忙摇头,“没有。” 姜佩兮垂眸看向地面的沙土,随着步伐的走过而踩出声响,留下印记。 “都说江南的烟雨好,但我更喜欢江南的晴天,初秋消暑后很适宜放纸鸢。那里的桂花也很好,三秋桂子,十里荷花。还有半夏酒,伴着桂花糕,在明朗的天气里,眯在水亭里,醉一下午,再好不过了……” 阿商茫然地看向姜佩兮,迟疑地发问:“夫人是想去江南吗?” 姜佩兮摇头否认:“我不会再去江南了,再也不会去了。” “但夫人好像很喜欢江南。” 眼前似乎闪过江南的风景,但入目的只有粗旷的戈壁,姜佩兮不由露出一丝微笑,“我就是在江南喜欢上他的,那年我也正好十五。” 阿商愣了愣好一会,周司簿可从没去过江南,夫人十五岁时也不可能和周司簿相识。终于她反应过来,夫人说的心仪之人另有他人,她背后出了一阵冷汗,这是她能知道的吗? “阿商,你要是有喜欢的人,要么抓紧绝不放手。要么悄悄的,不要叫任何人知道。”姜佩兮却没察觉阿商苍白的脸色,只顾自笑道,“不要像我,又让人家知道,又没坚持到底,却还不甘心。” 她们走在前,姜佩兮落在后。她看着她们一个个迈过门槛,走进那间安置人质的土房。 她唇角的笑溢了出来,连眉眼都弯出弧度,完美的微笑却透出无尽的苦涩,“这很麻烦。” 江南山水,晴空朗日,桂子荷花,明朗少年。 那些音色或许算不上人间绝色,但对于那时的她来说,是太美好的诱惑。 年少时的初次心动,似可以拼着豁出性命。可是她又胆怯得狠,她当初究竟在怕什么呢? 已经记不清了。 垂落的裙摆拂过门槛,姜佩兮走进那间简陋的牢笼。似有所感,她忽而回头,望向即将关阖的木门,苍茫的天地越来越狭窄,只剩一道缝隙, 她一辈子都在牢笼里,无论添注多少华美的装饰也无法掩盖其牢笼的本质。 “这会有很多麻烦……” 他许诺下的山水自由,江河大漠,在不经意的时候生根发芽,如今已成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。 作者有话要说:女主和初恋是少年时期最纯粹的心动(小声 请收藏本站:https://www.zdsrmyy.com。笔趣阁手机版:https://m.zdsrmyy.com 第16章 第十四章 悦耳的鸟鸣打破牢笼里的压迫,众人均寻找声音的源头。 在狭小的窗口里,一只通身黄羽的鸟儿站着光下,投射下明晰的影子。它叽喳叫着,清脆的声音似乎该属于春天。 黄鸟在窗口叫着,翅膀扇动,地面的影子随之变化。 阿娜莎托腮看了半天,这只幼小的鸟儿看起来十分愚蠢。她吹了声口哨。 黄鸟从窗口飞向阿娜莎,落在她的脚边,围着她跌跌绊绊地绕圈。 阿娜莎抬起手,黄鸟立刻飞起,在她的手指落脚。 姜佩兮默默看着阿娜莎抬手抚摸鸟儿的头顶,黄鸟毛发光亮,在阳光下似乎泛着金光,是精心护养的成果。被抚摸的鸟儿格外舒服,仰着头任凭阿娜莎抚摸,额间的红羽完全露出。 是鹂鸟。 阿商惊奇地看着鸟儿,嘀咕道:“这破地方还有鸟啊。” 姜佩兮收回目光,看向落到紧闭的木门上,不在意地回答:“不是这地方的。” “啊?”阿商凑在姜佩兮的身边,“那是哪的?” “宛城。” 这是宛城王氏的信鸟,通体金黄,额间一撮红羽。王氏豢养此鸟,精心训练,用于隐秘通信,旁人多是不知晓的。 但她的母亲是王氏郡君。 姜佩兮曾见过母亲院落里落满鹂鸟的模样,屋檐树枝上,石桌花草上,一片金黄。鹂鸟们叽喳叫着,此起彼伏,似乎在唱什么歌谣。 鹂鸟是不怕人的,她从道路上经过,鹂鸟飞起,落到旁边让出她要走的路。但鹂鸟也不亲人,它们不会让她捉住。 母亲坐在树荫斑驳的阴影里,光影落在华裳上。不断有黄鸟踩在母亲铺坠于地面的华裳上,母亲只是静静看着它们,双手笼在宽袖中,像是一尊石像。 她走到母亲的面前,扯住母亲的衣摆,“母亲,怎么有这么多鸟?” “这是鹂鸟,是宛城的信鸟。” “为什么宛城的鸟会来这?” 母亲伸出手,抚摸她散落的长发,“兴许,是你外祖父想念我了。” 母亲一露出手,鹂鸟便全部飞起,试图停留到母亲手上。但母亲并没有给它们这个机会,她把女儿搂紧怀中,宽大的衣袖遮住露出的手指。 鸟儿便又四散飞开,落回院子里能歇脚的地方。 她从母亲怀里抬起头,“母亲,我们是要去宛城吗?” “不。”母亲的回答毫不犹豫。 在静默很久后,母亲抬头看向东方,精致艳丽的眉眼露出浓郁的哀伤,“回去吧,都回去吧。我不会回去的,永远不会。” 鹂鸟飞起,在院落里盘旋,慢慢的一只只离开,飞往东方,它们来时的家园。 后来,姜佩兮便听闻宛城的王主君逝世,而母亲甚至没有回宛城奔丧。 她不知道母亲和宛城究竟有多大的矛盾,只是自幼她便知道母亲对宛城的抵触。母亲会尽力避开与宛城王氏一起出席宴会,偶尔避无可避,她也会严禁姜佩兮与王氏的两个表兄接触。 眼前出现色彩艳丽的纱裙,姜佩兮抬头向上看去。 阿娜莎在俯视她,目光相触后,她便弯下腰:“你和王氏有亲,是真的吧?” 姜佩兮以沉默应对,她不知道阿娜莎目的何在。 “你要是和王氏有亲,我一定救你。要不是,我也会救你,但你不能骗我,你得和我说实话。” 靠着冰冷的墙壁,头顶光线刺目,姜佩兮不由眯起眼睛,“你是世家的人。” 阿娜莎俯视眼前温室娇花一样的中原女子。 “你是宛城王氏的人。” 她的语气很笃定。 阿娜莎问她,“为什么你这么肯定?” 姜佩兮淡笑:“鹂鸟,我在母亲那见过。” 阿娜莎在她的身边坐下,她偏头看向这个美貌的中原女子,抬眼看人时清冷高傲,垂眸颔首却是说不尽的温柔缱绻。 这样美貌的人,她的丈夫怎么可能放手呢? “你能顺利和离吗?” 姜佩兮想了想,诚恳回答:“可能有些麻烦,但他……我夫君已经答应我了。” “那你为什么还要追过来?在家等不好吗?” “我怕夜长梦多。” 阿娜莎撇了撇嘴,一手托腮,“你为什么要和离啊?” 姜佩兮一时沉默,她垂眸望着地面,并不答话。 “是不是他太丑了?” 周朔在美人成堆的世家里不起眼,但和丑绝对没关系,姜佩兮得为他正名,“不,他还算周正。” “那他脾气很坏?”阿娜莎见过一些中原商人,他们做生意时极为油滑,但对女人却很暴戾。 那更牛马不相及了,周朔的脾气实在没法再好,他温和周到,耐心细致。就是上辈子他们关系最差的时候,周朔也没朝她发过火。 倒是后来的她,脾气越来越大,动辄摔砸。 她摔了东西,周朔就弯腰拾捡;发现她脾气收不住,周朔就会退出去,等后面侍女来收拾。 对着周朔,很多刺耳的话不假思索便骂出了口。那些话,事后她自己都觉得过分。但周朔一直是淡淡的,从不会和她争吵。 她对周朔说过什么? 她看着周朔冷笑,对他的解释一字不信:“那你怎么还活着?” “你为什么不死呢?你怎么不去死呢?” 周朔眼睫颤了颤,抬眼看向她眸子漆深幽暗,“姜郡君期望我死吗?” “求之不得。”她向周朔走去,想说出更多尖刻的话语。 但周朔将地上的瓷片捡起,温声关照她:“郡君当心脚下。” 那时的周朔早已不是被建兴排斥的寒门远支,周氏效忠主家的近亲旁支要么被囚禁,要么被发配。 新主年幼,他便代主君掌管一切,整个建兴,以他马首是瞻。就连京都的帝王,也对他频频示好,以求拉拢。 周朔不再需要借助她的身份抬高自己,他已经成为世家交口称赞的权贵。但他仍旧对她恭敬客气,礼数完备。他们仍旧是夫妻,却无半点夫妻情分。 “不,他脾气很好,品性也好。”在沉默了很久后,姜佩兮如是说道。 “那你为什么要和离啊?”阿娜莎再次询问。 “不合适,我和他性格相反,出身悬殊,我们本不该有交集。” “这不是根本理由。”阿娜莎望着眉宇染上哀愁的女子,她似乎陷入了什么痛苦之中。 阿娜莎看着这个娇花一样的精致美人,她无法经历任何风雨,中原世家女子的悲哀便是只能如菟丝花一样攀附。 她们自幼被捧在高阁,被呵护供养着,等到了年纪,就是交易的筹码。终其一生,她们没有半点自己的抉择。 “我和我丈夫也很不一样,他甚至不是我草原的儿郎,但我愿意在长生天的见证下与他结缘。尽管他家里烦邹邹的,他也总是很忙,可我不后悔,这是我自己的选择。其实我随时能回草原,但我并不想离开,我爱他,我乐意和他在一起。” 姜佩兮抬眸看向阿娜莎,她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阳光晶莹剔透,在谈起丈夫时里面耀着光彩,自信爽朗。 “其实你想和离的原因很简单,你不爱他。” 姜佩兮怔愣半晌,不由苦笑,她看着地上粗劣的沙土,放缓了声音:“我们不相爱。我讨厌他家的一切,也不愿意为他忍受留下。” 似乎想通了什么,姜佩兮舒了一口气,承认后她有一种莫名的坦然,“我的确不爱他。” “他也不能为你离开家里吗?” “绝不可能。” “他直白和你说的吗?你问过他吗?” “不用问,我很清楚。” 阿娜莎不由叹气,“看来他也不爱你。” “这真是太糟了。”阿娜莎看向她的眼神满是惋惜,“这样的婚姻实在太遭。” “既然你们没一个爱对方,你为什么会和他成婚?”阿娜莎同情地看着她,“你刚刚说是家里安排的婚事,一点你自己的选择都没有吗?” 姜佩兮苦笑摇头。 阿娜莎握住她的手,承诺道:“等出去后,我一定帮你和离。没感情的婚姻绝不能继续,你和离是对的。” 姜佩兮失笑。 她大约能猜测出,阿娜莎是嫁给王氏子弟了,王氏一个个眼高于顶,极度排外,真不知她丈夫对她死心塌地到了什么地步,又花了多大代价才能说服家里。 阿商的眼珠子在姜佩兮和阿娜莎之间来回转圈。她是周氏的仆从,此次姜夫人命她侍候,她本以为是得了主子青睐,要在建兴扬眉吐气了。 结果闹半天,姜夫人要离开建兴了? 而眼前这个外邦女子,真是大言不惭。夫人和周司簿的婚事,哪是她能插手的? 周氏鼎盛时,弄死帝王也不过是点点头的事。 周氏是延续三千年的大世家,论起资历,就是宛城王氏也不能与之相提。 如今建兴是落魄了,但弄死一个外邦女子和踩死蚂蚁一样简单。 姜佩兮并不需要她的帮助,一个外族女子能帮她什么,就是王氏主家也没法插手建兴和江陵的交易。 但阿娜莎绝不能插手她和周朔的和离,周兴月可没那么好性。 “不用,我可以和离的。不过他家里麻烦些,但我夫君脾性很好,他会帮我说服他们家里的。” 阿娜莎看着她,诚恳认真:“我会帮你的。” 请收藏本站:https://www.zdsrmyy.com。笔趣阁手机版:https://m.zdsrmyy.com 第17章 第十五章 傍晚的夕阳垂落在天边,边地辽阔,整片天空都染上了红色。 火红的云霞占据了大半的天空,红艳的颜色看得让人心惊。 周朔拿着册帛匆匆从沙地上走过,掀门帘进房时,他不由抬头看向天边的霞光。 烈火一样的云彩霸道地燃烧着碧蓝的天空,像是夜晚将燃起的火光。 他不由皱眉,他总觉得有一股不安萦绕在心头,人质真的能安全逃出吗? 然而此刻已经不能再反悔,王周两家埋伏的人马已经就位,只待太阳落下,攻势就会发起。 周朔走进房屋,摊开册帛,借着烛台的火光看邙山的地形图。 这张图他已经研究过许多遍,细致寻找每一条可能有人质逃跑的小道。但他仍旧不放心,生怕看漏了一条,遗漏一个人的生命。 门帘被再次掀开,霞光暗了些,投进来的光不再刺眼。沛荣快步走到周朔身边,禀告道:“姚县公安排了人马,也打算去邙山伏击。” “他打算在哪伏击?” 沛荣在图册上指了一处地方。后山的大路出口。 周朔眉梢微动,“王郡公怎么说?” “王郡公说他负责前山,后山他管不着。山两侧和后山都是周氏的管辖范围,让姚县公征得您的同意就行。” 王氏从前山攻入,匪徒只会正面应对。他们唯一的活路就是进攻,逃跑意味着流散,一旦流散不再团结,他们的死期近在眼前。一群亡命之徒,没有逃奔的资格。 王柏已经说过,他在人质里的内应会带着人质从小路四散逃下山。人质也不可能走大路逃跑。 大路开阔一览无余,哪个人质会从挑大路逃?不是当活靶子吗? 王柏倒是好算盘,懒得和姚籍攀扯,把麻烦直接丢给他。 围攻的人马倒是不缺,但搜寻救援人质的人手却难以安排。 王氏人马全数攻山,周朔也抽出大半周氏兵马给他调配。周氏剩下的小半人得安排去救人质,还得留人守住本营。 姚氏若真想帮忙,不如一起去救人。 但周朔光是想想姚籍对人质的态度便罢了,让他去救人质,不添麻烦就是开恩。 他揉了揉额角,不由无奈,和这样骄纵的小少爷讲什么道理呢。 “随他折腾去。” 周朔折起册帛,回看沛荣,“每条小道人都安排到了吗?” “都安排好了。” “让他们都机灵点,救到人质先安抚,有伤的安排马车送回来。” “是。” 他带上臂鞲,将宽松的衣袖整理收束。再次掀开门帘,太阳已经一半在地平线下,火红的云霞降到了天边,那些失去颜色的云朵像是燃烧后的灰烬。 周朔翻身上马,领着已经等候许久的人马往邙山行进。然而走了几步,他看着天边逐渐灰暗的色彩。 他回头看向沛荣,“你去跟着姚县公,万一有事也好看着些,别让他太过。” “是。” 周朔望着沛荣驱马离去的身影,皱着的眉仍旧没能松开。 灰暗的天色,荒芜的山峦,猎猎的长风,满是阴森可怖的氛围,让人觉得不详。 终究叹了口气,他看向身后的人,“走吧。” “等火起来,你就跟着小钧从小路往山下跑。”阿娜莎拉过男孩,让姜佩兮看个仔细。 姜佩兮愣愣地消化着阿娜莎的话。今夜会有世家从前山攻入,山上会起火,她们可以趁机逃跑,山下会有人接应。 “等到了山下,你也跟着小钧,先别自己走。回头我去找你们。” 姜佩兮找到疏漏,看向阿娜莎:“你不和我们一起吗?” 阿娜莎弯腰伸手摸向靴子,她解开复杂的带子,松了松靴口,从里面抽出一把匕首。她一边系上带子,一边回答:“不,我东西还在他们那,我先去拿东西。” 阿娜莎到底是个女子,匪盗人多势众,她怎么敌得过? 姜佩兮起身拉住她:“什么东西?很要紧吗?若只是钱财,回头我给你。” 阿娜莎嫣然一笑,明朗的笑容带着草原的率性:“你夫家富裕,但你不是要和离了吗?你还打算问他们要钱?” “我也富裕,虽不能和主家相比,但……但也不拮据。” 姜佩兮一时语结,虽然她除渡口外的产业总是亏损,但那些地产商铺是实打实的,转手总能换到钱。 阿娜莎笑盈盈看着她,“那东西很要紧,不是钱财能估量的。” 姜佩兮拽着她衣袖的手松了松,非钱财能估量。她上辈子,便是被太多非钱财能估量的东西牵绊。 无论是阿姐,阿青,又或者是周朔,她总是什么也舍不得,最后却什么都没留住。 姜佩兮松开手,她看着阿娜莎,“那我的侍卫,我该怎么找到他?我能带他一起走吗?” “那可能有些麻烦,他应该和另一些人质关在一起,我待会会去把他们都放出来。不过你的侍卫,我先前看他腿都断了,你怎么带他走呢?” 姜佩兮抿唇,垂眸看着地面:“我把他带出来的,就得把他带回去。” 她还蛮倔,阿娜莎想了想,“那回头看看有没有好心人,愿意把他背下去吧。” 她们静默地等着,等待变故到来。 在夕阳完全落下,土房里已经看不见光的时候,外头忽然涌起一片红色,透过狭小的窗户传来源源的热度。 外头嘈杂起来,有很多人杂乱的叫喊声,还有马匹嘶鸣的声音。 阿娜莎挽起披散的长发,将匕首背在身后。她走到木门后,目光盯着狭小的门缝,往后退了半步,抬腿踹向木门。 脆弱的木门受到冲击,发出断裂的声音。 阿娜莎毫不犹豫,又补了一脚。这一下,木门被完全踹开。 热浪与喧嚣一起涌进阴暗的牢笼。 姜佩兮被光线刺痛眼睛,她眯起眼,适应了几息,才完全睁开眼睛。 这一看便吓得退了一步。 阿娜莎脚下躺着一个匪盗,他颈脖不断溢出鲜血,渗进沙土里,那一片都变得鲜红。他仍旧睁着眼睛,似乎不可置信。 阿娜莎回头看她,“一起走?救你的侍卫。” 姜佩兮伸手摸向颈侧,摸到绳子,她沿着红绳将玉佩拽出。那是一块小玉佩,纯白的玉佩被姜佩兮取下。她塞到阿商手里,“你先跑。” 她看向那个稚嫩却沉着的男孩,向他欠身行礼:“麻烦你把她带出去,你会得到丰厚的好处。” 姜佩兮握住阿商的手,阿商惊慌的神情落在她的眼里:“你一定要跑出去。” 话说完,姜佩兮不再犹豫,松开手向外跑去。 阿商试图拉住她的衣袖,却没来得及,“夫人……” 外头已经全乱了,火光嘶喊,马匹到处乱窜。 阿娜莎拉着姜佩兮目的明确,路上不断有匪盗来干涉,但来一个,阿娜莎杀一个。 匕首上滴落粘稠的鲜血,阿娜莎半身都被鲜血染红。 姜佩兮跑得踉踉跄跄,她按着胸口喘息。阿娜莎停下来等她。 她弯腰手撑着膝盖,发丝垂落,不用照镜子,姜佩兮就能知道自己相当狼狈。刺鼻的血腥味引得她一阵阵犯恶心,过量的运动让她喉间都有一股腥气。 姜佩兮抬头看向阿娜莎,她实在是拖累人家了。稍稍喘过气,姜佩兮直起身,“走吧。” 阿娜莎拉着她继续往前,她的气息很稳,不见一丝疲态:“你得练练了,这才几步路啊。你们世家女郎难怪命短,这样的身体素质,怎么可能长寿。” 她们来到一排低矮的房屋前,每一间门前都挂着锁。阿娜莎拿起锁,从长靴里摸出一根铁丝,将铁丝对准锁孔。她用铁丝探索角度,“咔哒”锁被撬开。 “你这个都会啊?” 阿娜莎抬头看姜佩兮。她半身是血,脸上挂着血痕,明明是可怖的模样。 火光照亮深邃的眉眼,异域的容貌在焰火与鲜血下美得惊心动魄。 她灿然一笑:“在外闯荡,可不得多会点。” 难怪她丈夫能抛弃世家的成见,坚持娶她为妻。但这样的女子却陷在世家里,好可惜。 姜佩兮想。 建兴不是什么好地方,难道宛城就是什么好地方吗?世家会把所有的生机活力都磨灭殆尽,把每一个人都变得面目可憎。 “快出来跑了,找小路跑,山下有人救你们。”阿娜莎打开木门,朝里面喊道,她看向姜佩兮, “你等没人出来了,再进去找你的侍卫,他腿断了,跑不了。这间没有就下一间,一间间找,总能找到的。” 阿娜莎继续去撬下一间的门锁了,姜佩兮在第一间矮房前等待。 里面不断有人涌出,狭小的门总是三四个人一齐挤出,女人孩子的哭喊声翻炒着火光。姜佩兮这才知道,自己表明世家身份少受了多少罪。 姜佩兮在第一间看到窝在角落里的人影,她小心走近,呼唤没有得到回应。伸手触碰,冰冷僵硬的肤感。 一阵寒意爬上姜佩兮后背,她止不住发颤。她伸手拨开尸体铺在脸上的头发,借着透进来的火光看清这是一个女人。 姜佩兮本该松一口气,这不是她的侍卫。但她看着眼前面色苍白,额角皮肉外翻、血肉模糊的女子,她的眼泪却一下就涌了出来。 上辈子阿青便是撞墙自尽的,陪伴了她二十七年的阿青,在背叛出卖她后,于地牢不明不白地自裁。她没见到阿青最后一面,也没见到她的尸身。她不敢想,不敢问,不敢看。 她和周朔的关系,在阿青死后迅速恶化。 那些她自以为是的夫妻情谊的表象被揭开,露出冰冷的利益关系的骨架。 她给自己织的美梦,终于彻底破灭。 姜佩兮颤抖地收回手,颤颤巍巍站起,逃一般地跑出矮房。她无法面对阿青的背叛,也无法面对阿青的死亡,更不愿意想起她和周朔是如何从温情和睦一步步走向相看两厌。 她跑出矮房,喘了口气,擦掉眼泪。走向第二间屋子,她没敢进去,只在门口呼喊:“有人吗?还有人吗?刘侍卫?” 她的声音并不平稳,带着哭后的颤音。姜佩兮探进门里看了看,没有人。 她在第四间屋子里收到了回应,微弱的响声,是铁链相撞的声音。 姜佩兮走进屋子,她看到背靠墙席地而坐的侍卫。 她小跑着上前,在他身前蹲下:“你怎么样?他们给你治伤了吗?” 侍卫的手脚套着沉重的锁链,他勉强抬头看向眼前的人。 她不再端雅尊贵,脸上蹭了灰,发丝凌乱,衣裙上沾着大片血迹。谁能想到江陵姜氏无比尊贵的郡君,会落魄成这样。 都是他不中用,不能保护主子,反而一直在拖累。郡君以自己性命逼迫匪盗救他时,他简直羞愤欲死。 要不是他手脚都被折断,他必要当场自裁谢罪。 “都是属下无能,害郡君被俘。请郡君降罪,属下请求以死谢罪。” 姜佩兮拉起他的右手,研究套在上面的铁锁。 她没看他,只专心看锁孔,“别胡说。你能活着,比什么都好了。” 请收藏本站:https://www.zdsrmyy.com。笔趣阁手机版:https://m.zdsrmyy.com 第18章 第十六章 阿娜莎找到人时,便见姜佩兮蹲着身,握着一个男人的手,专心致志。 她不由挑眉,不是说世家讲规矩吗?男女大防,难道没有吗? 想起姜佩兮在匪盗面前的决绝,还有她连逃跑都不忘这个侍卫,再结合眼前的情景。 阿娜莎有了一个微妙地猜测。 地上侍卫很快就发现了站着门口的她,他低声说了什么,阿娜莎听不清。 但姜佩兮转过脸看向她,看清是她后,是满眼的惊喜。 她立刻站起身,向她走来:“阿娜莎,我的侍卫手脚都有锁链,你能撬开吗?” 她的声音已经听不出异样,但阿娜莎看见了她湿润的眼睛。 是哭过的。 脱臼没哭,给她接骨没哭,被匪盗恐吓没哭,现在见到侍卫,哭了。 阿娜莎终于恍然大悟,难怪要和离,原来有喜欢的人啊。 面对狼狈中原女子的请求,阿娜莎向侍卫走去,“我试试吧。” 仍是那根铁丝,阿娜莎对着锁孔轻轻转了几圈,锁扣被轻巧打开。 姜佩兮松了一口气,看向阿娜莎满是感激:“谢谢,多亏有你。” 阿娜莎了然,瞧瞧这感激的神情,果然是在乎的心上人。 “我找了个人,他愿意背你的侍卫一起下山。”阿娜莎叫外头等待的男人进来。 看男人背起侍卫,姜佩兮小心帮忙,生怕触碰到侍卫身上的伤口。 他们一起走向屋外,阿娜莎给她指了条路,“沿着这条小道走,你们就能下山,下山后你们就安全了。” 姜佩兮抿唇看着阿娜莎,拉住她的衣袖,“阿娜莎,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。” 阿娜莎笑道,“我们以后可以常来往。” “如果我们在山下不能碰到,你就去新宜,我会定居新宜。”怕阿娜莎不知道是哪两个字,姜佩兮解释道,“是新旧的新,适宜的宜。” 他们渐行渐远,阿娜莎站在原地看他们走远。突然那个中原女子回头看向她,清淡的声音被刻意提高,隔在火光与吵嚷中显得渺远,不那么真切。 “瑾瑶,我的封号。阿娜莎,我的封号是瑾瑶。” 阿娜莎不由失笑,她抬高手挥了挥,示意自己听见了。 中原人就是麻烦,名字号,号又有什么自号、封号。一个人,搞那么多称呼,也不嫌麻烦。 她的丈夫就有一堆名头。阿娜莎曾捏着他的脸问他,究竟哪个才能代表他。他赖在她的怀里,露出迷茫的神情,半晌闷闷地回答:“哪个都不能。” “那你为什么要搞这么多名头?” 他扯过她的衣袖盖住脸,一副无赖模样:“他们都这么搞,我也没得选。” 阿娜莎给予批评,“瞧你没出息的怂样。” 吵嚷的喧嚣声更大了,被烈火卷入的房屋越来越多。 阿娜莎从腰上扯下自己的鞭子,向匪首的砖房走去,她要拿回自己的东西。 周围的匪盗越聚越多,但敢冲上来的却越来越少。阿娜莎身上没再染血,她长鞭上挂着血肉。 她往砖房走去,回首嫣然一笑,“不要进来哦,不然误伤了,可别怪我没提醒。” 她一甩鞭子,鞭上挂着的血肉横飞,撞到匪盗的脸上,落到他们的头上。 阿娜莎走进砖房,看着执刀等待的匪首,勾起笑,“爷不是说晚上找我吗?我怎么也等不到,只好自己来了。爷可别怪我呢。” 匪首冷着脸,“倒是小瞧了你。” 阿娜莎款步姗姗,向前逼近,“爷拿刀做什么,爷不是让我来做你的女人吗?爷拿着刀叫我好生害怕。” 匪盗提刀指向她:“闭嘴,你这个婊子。” 长鞭撕破空气的尖啸声在耳边炸响,匪盗还没反应过来,便觉得右膀一片刺痛。 鞭子上缠着密密麻麻的短针,他的右膀被短针锁住,短针已经扎入血肉,鲜血染红了衣衫。 “爷这话是情趣吗?可惜我不喜欢,爷记住了,我不喜欢这称呼。” 她握着鞭把,向后一拽。 匪首不曾想到一个女人能有这样大的力气,他不设防,等到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。他身体腾空,被女人掀起,又狠狠摔到地上。 但撞到地上的痛感远比不上右膀火辣地刺痛,他看向自己的右臂。 衣衫被刮成长条,右臂的血肉被割开,带走一条条肉,露出里头的森森白骨。 匪首狰狞地尖叫,他左手拿起刀,踉跄地向前举刀,“疯婆娘。” 阿娜莎甩落鞭子上挂的肉,再次挥起长鞭。她毫不犹豫,鞭子缠住匪首左臂时,向后抽拽。 她语气遗憾,“很不巧,这个称呼,我也不喜欢。” 匪首的左手也废了。 阿娜莎漫步上前,走向横倒在地上哀嚎的匪首,抬脚踩住他的脖子,脚下就是他的气管。 她弯下腰,一手撑在膝盖上,鞭子在匪首脸上轻扫:“说吧,我东西呢?” 匪首脸上的横肉挤在一起,忍受着双臂的疼痛,没法回答。 阿娜莎脚下用力,踩住他的喉管,见他脸都憋红了,似乎下一刻就要窒息而死。她才撤回些力,“我东西呢?” 匪首喘出气音,破损的喘气声是他求生的本能。脸上的红刚退了些,他睁眼能看清踩着他的异族女子,便见其不耐烦的神情,连忙道:“在箱子里!东北角的箱子里。” 阿娜莎往东北角走去,打开第一个箱子,里面摆满黄灿灿的金块,她嫌弃地一把掀翻。 打开第二个箱子,里面装着晶莹剔透的玉石,她再次推倒,任凭玉石滚落满地。 直到打开第三个箱子,看见摆在里面的一个小盒上贴着“贺王国公寿”,她的面色才好一点,将小盒取出。 她继续在里面翻找,打开一个个小盒,里面要么是大珠子,要么是被雕刻的玉石。没有她想要的。 阿娜莎只能再向地上的人询问,“我戒指呢?” 匪盗疼得身体发颤,听到这声问话,连忙回忆:“金的?上面镶着珠钻吗?” “不是,什么都没有,是黄铜的。” 匪盗一时沉默,这种不值钱的东西,他怎么会记得。 但魔头并不会顾及他,她吐出两个字:“在哪?” “西北角那边,那些木箱子里,可能有。” 阿娜莎往他背上抽了一鞭,听见他的哀嚎,心里才畅快些。她走向西北角,开始翻箱子。 在阿娜莎掀翻第五个箱子,她的耐心即将被耗尽时,终于看到了木箱角落里朴素的戒指。 她拿起它,将它戴进手指。 抬手对着烛光,仔细看了看,觉得它仍旧与自己很配,才满意地放下手。 她蹲下身,看着地上挣扎的匪首,拔出长靴里的匕首,对着匪首的脖子切了下去。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,她很漠然,也很熟练,就像做饭多年的厨子在切萝卜。 阿娜莎拎着匪首的头发,不顾首级仍在滴血,就这样提了出去。 走出砖房,外头围绕了更多的匪盗。他们举着兵器,欲对出来的人发起攻击。但当他们看到首领的头颅时,不由向后退去。 他们不来找麻烦,阿娜莎也懒得和他们纠缠。 抢了一匹马,拎着首级,确认寿礼还在后,阿娜莎策马而去,没有人敢拦她。 她就这样浩浩荡荡驱马从大道走,悠游自在,仿若踏青游玩。身后的火焰与吵嚷远去,前方出现了新的火把。 她看见路边举着火把的白衣郎君。 他站在漆黑的夜里,火把照亮他俊逸的脸庞,他的眼睛落在她身上,似乎在笑。穿上那身华服,还怪人模狗样的。 阿娜莎驱马走向他,他们靠近了。她看清了他的笑,舒展的眉眼,唇角勾起,意气风发的贵公子。 她坐在马上,把匪首的头颅拎到他面前,湿淋淋的血滴到他的华服上,给金黄的扶桑叶点了红。 他接过首级,也握住她的手。 她的手潮乎乎的,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血。 他把她的手握到手心里,托到唇边,吻过手背,一寸寸下移,最终落到那只带着戒指的手指上。 他的吻在戒指上停住,他抬头仰视她,眼里是溢出的笑,他说: “欢迎归来,我的勇士。” 他握着她的手,将她的手腕内侧露出,白皙的皓腕暴露在空气里。 他的吻落在青筋上,下面是流动的血液,鲜活的血液在身体里流动。 阿娜莎出现的那一刻,王柏的眼里便只有她。 火光与喧嚣都已淡去,他只看见骑在马上的挚爱。 她栗色的头发被盘起,散落了几缕垂落脸庞,她的神情,她的眉眼,仍是熟悉的模样。 琥珀色的眼眸被火光照亮,晶莹剔透,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,是他的宝物。 “我很思念你,阿娜莎,我的挚爱。” 阿娜莎终于笑起来,她弯下腰,搂住王柏的脖子,低头在他的唇上一触而过。 王柏舔了舔唇,皱起眉,明显地不满:“就这样?” 阿娜莎离开他的唇,与他额间相抵,吞吐的气息全扑在他的脸上,“不然呢?事情还没完,你还想要多少?” 王柏去追她的唇,“管它呢,这些破事,我早不想干了。” 阿娜莎避开他的吻,笑着看他耍赖:“我在山上认识一个中原女子,她说和你们王家有亲。我还蛮喜欢她,她有些麻烦,你帮个忙。” 王柏没得到满足,神情都落寞下来,“什么忙?” “她想和她丈夫和离。” “她是哪家的?” “金城卢氏的,说是远支” “行。” 得到满意的答复,阿娜莎直起身,策马前行。 走了两步后,她勒马回望,只见王柏恹恹地站在原地,她补充道:“她说她封号叫瑾瑶。” 王柏倦怠的神情散去,他抬眼看向阿娜莎,矜华贵气的眼中闪过戏谑:“瑾瑶?卢氏?” 他忍住笑,拉长语调,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:“阿娜莎,你被骗了。“ 请收藏本站:https://www.zdsrmyy.com。笔趣阁手机版:https://m.zdsrmyy.com 第19章 第十七章 他们离身后的火光渐远,火光的光线暗淡下来,脚下的路渐渐陡峭。 姜佩兮的视线越来越模糊,她已经看不清脚下的路,被绊了好几下。 前面的人影也快和黑夜融为一体,再这样下去,她很快就会走丢。 趁着还能看清一点,姜佩兮摸索着上前,拽住侍卫的衣摆。 感到拉扯,刘承向后看去,他的目光落到那只素白的手上,“郡……姑娘?” 姜佩兮拽着的手没松,她猜侍卫是转头了,但黑暗里她找不到侍卫的脸,只能干巴巴解释:“我看不清路。” “姑娘抓紧了。” 姜佩兮点头。 他们走得越来越慢,路越来越窄。姜佩兮不能再和他们并排走,只能落后半步,她手里仍揪着他的衣角。 嘶鸣的马声在黑夜里格外清晰,姜佩兮回头寻找声源,移动的火光由远及近。她身上的白衣在夜里很显眼,只要有一点光亮,行动时便似水波荡漾。 姜佩兮松开拽着的衣角,“你们先走,我去引开。” 刘承不可置信,“姑娘!” 她冷下脸,声色严厉:“闭嘴,你要抗命吗?” 刘承挣扎着要去拉她,但奈何被折断的双手还没有恢复。背着他的男人,已经毫不犹豫向前跑去。 男人先前已经照顾女子,放慢脚步,现在逃命在即,哪管得了那么多。 刘承自幼在宛城受训,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生死一线,但从没这么无力过。他是王氏的死士,效忠主子早已成为信仰刻入骨髓。 他被调派到江陵,效忠的主子是姜王夫人;作为前往建兴的陪嫁,效忠的主子就是姜郡君。 执行主子的命令,为郡君牺牲,本该是他的荣耀。 但他不仅没能帮上忙,反而不断成为拖累的后腿,现在更是荒谬到了让郡君保护他。 刘承咬紧牙冠,直到嘴里出现血腥气,“回头,先救她。那是姜主君的亲妹妹,瑾瑶郡君,她要是出事,姜主君不会放过你。” 背着他的男人仍旧向前跑去,“回去能怎么样,你能救她?我只答应把你背下山,旁的不关我的事。” 山间的夜风横扫每一片裸露的土地,火把被风吹得闪烁,随着距离地靠近逐渐清晰。 寒风刮过面颊,姜佩兮冷得打颤。 她沿着小道往回走,漆黑的夜里,没人在前面给她带路,一脚踩空,摔到地上。 她也不打算再动,就跌坐在地上。怪冷的,刚刚踩空的脚腕好像扭到了,一动就疼。 马蹄踩踏的声音逐渐清晰,火把也越发明亮。 头顶刺眼的火光使姜佩兮眯起眼,她抬手遮掩光,透过指缝看马上的人。 “小娘们,挺能跑啊,怎么不跑了?” 姜佩兮放下手,按了按左脚脚腕,“扭到了,跑不动。” 匪盗脸上蹭着血迹,身上的衣服像是在地上打过滚一样。他勒住缰绳,把狂躁向前的马拉得别过头。 “前面是不是还有逃跑的人?” 他举着火把下马,走到姜佩兮面前,倾身捏起她的下巴。看清容貌后,匪盗笑起来:“是个美人。” 姜佩兮被迫抬起头,她看着匪盗狞邪的脸,脸上挂着让人恶心的笑,悠然一笑:“前面还有好多姐姐妹妹,她们都撇下我跑了。” “叫美人受委屈了。”匪盗的手蹭上姜佩兮的面容,捏了一把。 这力道直叫姜佩兮皱眉,被捏的皮肤一阵酸麻。 “前头还有像你这样的美人吗?” 姜佩兮巧笑颔首:“好多呢。” 匪盗的身形从视野里离开,姜佩兮看到离自己几步之远的黑马,它烦躁地踏着地,甩着脸上的辔头。 匪盗向前走去,似乎是在考虑前面的诱惑值不值得追去。 但很快,马的嘶鸣打断了他的考量,他猛地回头,只见刚刚还跌坐在地上娇弱的女子立身马上,手上缠着缰绳。 她控制着这匹刚刚发疯的烈马,居高临下。 “你!”他实在想不到,这样娇滴滴的女子居然敢上马。 他这一声未落,姜佩兮便勒住缰绳使马掉头,一夹马腹令马向前奔去。 姜佩兮压低身子,尽量贴近马背。 她学过马术,但相当蹩脚。 她只在专门的马场里骑过马,因怕摔,挑的是温顺的母马,还得有人牵着缰绳才肯上马骑两圈。 但眼前这匹马,显然与温顺毫不相干。 姜佩兮紧紧抓着缰绳,她为数不多的马术知识使她能暂时不被马甩下去。 她抬眼望向前方,黑漆漆的,什么也看不见。 风像是打在脸上一样,隐隐作痛。 她索性眼睛一闭,放弃找出逃的路,别说她看不见路,就是能看见,她也没本事控制马奔跑的方向。 狂奔的马颠得姜佩兮五脏翻涌,她从没这么骑过马。 前方似乎有光亮,姜佩兮头晕眼花,眯起眼试图看清前路。她有些担心,不会又跑回去了吧? “停下!” 姜佩兮听到有人这么喊,但她哪有这本事,试着拉了缰绳,完全不管用。 狂奔的烈马突然嘶叫,马腿被绊住,前腿向下跪去。 被甩出去时,她血液上涌,这才怕起来,紧紧护住小腹。 肚子里的孩子实在太过乖巧,除了在赶路的时候有些孕吐,别的一点没耽误她行动。 她一点没顾及他,似乎是笃定了这个孩子不会离她而去。 此刻从马上摔下,她才意识到这样的伤害对腹中的胎儿意味着什么。 她护着小腹,在地上滚了两圈。 沙土擦过脸颊,火辣辣的。姜佩兮咬住唇,她攥紧衣袖,感受到小腹隐隐下坠的疼痛。 火光自四周围来。 姜佩兮喘了口气,呼出的热气模糊了视线,她眼眶发烫。 她和周朔生疏过,和睦过,相厌过。上辈子最后的时光里,她不愿再看周朔一眼。 但这个孩子,至始至终,她毫无保留地爱着。 她其实很娇气,也没什么耐心。孩子出生后的半年里,都是周朔在抱在哄,姜佩兮只在他乖巧不哭的时候陪他玩会儿。 后来周朔被外派,姜佩兮留在建兴,见证了孩子从爬到站,再从走到跑;从含糊吐字,到清晰地喊出“母亲”。 每一次变化成长,都让她感到惊喜。 她的耐心随着孩子带来的欣喜而增长。哪怕是男孩七八岁讨狗嫌的年纪,只要他腻到她怀里甜甜喊她“母亲”,姜佩兮便拿他一点办法没有。 倘若说姜佩兮对他还有些管束,周朔可以说什么都纵着他,只要他不对周氏主家不敬。 至于什么逃学、戏弄夫子、和同窗打架,周朔全睁只眼闭只眼,教训他也不过是跟他说一句“下次不许”。 她曾一度担心孩子会被周朔惯坏。 在不知是第几次学府先生来告状时,她决定给他上点规矩,抽出竹条要打他。 他倒是精明得狠,知道往周朔身后躲。 他们绕着周朔转圈。 周朔看着他们笑。 最后周朔拿走她手里的竹条,对着躲在他身后的孩子说:“好了,把手伸出来。” 知道没人护着,孩子委屈巴巴伸出手心。 周朔要用竹条打他。 姜佩兮紧张地抓住周朔的手,他们交握的手藏在宽袖下。 周朔压低声音在她耳边低语:“说是要打,你又舍不得。” 孩子的掌心被打了三下,手心连红痕都没留下。 姜佩兮瞪他,指责道:“都是你惯的!” 周朔失笑,看着她甩袖离开,还是对孩子进行毫无作用的教育:“下次不许了,知道吗?” 征和五年,她和周朔和睦的关系终结。她的病,从视线模糊不清到出现幻觉,从偶然的头晕到频繁呕血,她一步步缠绵病榻,不再有昼夜的概念。 她病得昏昏沉沉,疲于应对那副孱弱的身体,心中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孩子。 这个给她生活带来无尽鲜活色彩与欣喜的孩子。 姜佩兮眨着眼,夜风扑到脸上,脸上一片凉意。 小腹下坠的痛感越来越明显,她的心像是被剜了一块,空落落的。 她听到呼声。 “夫人。” 她茫然抬头,看向跑向她的人。模糊的视野里,是一身黑衣,黑衣的边角好像绣着银线。 像是周氏的服制,会是周朔吗? 不会是他,他不会这么喊她。 他对她的称呼只有两个,佩兮,姜郡君。 沛荣跑到姜佩兮的身边,他单膝跪地,看着脸上沾着沙土,身上白衣染着大片血迹的姜夫人,吓得不知所措。 “夫人摔到哪了?” 姜佩兮看清了他的脸,伸手搭住他的胳膊,想要自己站起来,“没事。” 她的左脚的确扭到了,身形一歪又要摔倒。沛荣抱住了她,他说了一句“得罪”,便将她打横抱起。 姜佩兮没有反抗,也没有回应,下身的钝痛越来越明显。她脑子里一片空白,眼睛也开始失焦。 她听到吵嚷的声音,闭上眼,不想再被烦扰。她被抱到马车上,感受到马车行驶中的颠簸。 她窝在角落里,手摸上小腹,隔着衣服细细地抚摸,似乎摸到了凸起。 她咬住下唇,眼泪止不住涌出,她的孩子本该在四个月的时候被诊脉诊出。 马车停了,冷风灌进来。姜佩兮打了个寒颤,把自己缩得更小。 下唇被寒凉的手指抚过,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: “佩兮,是不是很疼?” 她睁开眼,眼前一片湿雾。她的眼角被指腹擦过,他的手似乎在颤抖。 视线逐渐明晰,是周朔。 她伸手抓住他的衣袖,眼泪溢出更多:“疼,好疼。” 周朔不怎么笑,他往往是面无表情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。 但姜佩兮想起他看善儿时的模样。 有些无奈,有些妥协,眉间露出无法藏匿的温情。 他看着孩子的时候,有他自己也不能察觉的浅笑。 姜佩兮搂住他的脖子,周朔小心把她揽到怀里。 他顺着她的后背,每一个动作都极尽克制谨慎,“很快就有大夫了,就快到了。” 疼痛使她的感官不再敏锐,只有下身的坠痛不断刺激着神经,她的话断断续续:“疼……孩子……” “真的好疼……” 周朔不可置信地看向怀里的人,他声音艰涩:“什、什么?” 作者有话要说:感谢在2023-05-2700:00:00~2023-05-2812:00: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:熙泽3瓶;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,我会继续努力的! 请收藏本站:https://www.zdsrmyy.com。笔趣阁手机版:https://m.zdsrmyy.com 第20章 第十八章 简陋的屋舍里没有阳光照进,只点着几盏烛台,烧得久了升起黑烟。 姜佩兮勉强睁开眼,视线里朦胧,她看到有人坐在床边,是一身简单的黑袍。 意识回笼,身上的疼痛使姜佩兮皱起眉,怎么哪都疼。 凉意抚上眉间,她的眉头被指腹抚过。 姜佩兮看清了床边的人。 周朔的目光落在她身上,黑眸里一片沉凝,烛台的火苗照不亮那片黑色。 他抬头往旁边看去,“阿商,把药端过来。” 烛火照亮他边侧脸,姜佩兮看到他绷着的下颌。 火光在他的脸上影影绰绰,他的面色实在算不上好,像是压着火。 他起身扶起姜佩兮,一旁的软枕垫在她背后。盖着的布被落下,他帮着重新掖好。 阿商端来药碗。周朔接到手里,手贴着碗壁试了试温度,他舀起一勺吹了吹。 姜佩兮连忙想伸手自己接过,“我自己来……” 她话没说完,便被右肩的刺痛打断。她皱起眉,看向右肩,被包得严严实实。 “大夫说先前伤过,从马上摔下加重了伤,得养着。” 姜佩兮看了看周朔的脸色,又看向递到唇边的药,没再挣扎,张嘴喝下。 他动作笨拙,没有伺候人的经验,但轻柔小心,姜佩兮没好意思开口嫌弃他。 药很苦,姜佩兮忍着嘴里的苦味,想让周朔给自己个痛快。可看周朔拉着的脸,她又憋着一口气不肯说。 看着这碗药终于见底,姜佩兮心里暗暗松了口气。她看剩下的汤药被周朔舀进勺子,就等喝完解脱。 “司簿。” 周朔望向声源,沛荣在隔开内室与外屋的厚帐后,“进来吧。” 帐子被掀起,沛荣向前走了几步,但离他们还很远。他向周朔行礼,向姜佩兮行礼:“夫人。” 行完礼后,他再次向周朔拱手:“是姚县公那边……” “他又要做什么?” 周朔的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厌烦。姜佩兮抬眼看向他,他只留下侧脸,但能看出他皱着眉。 “姚县公想见一面夫人……” 姜佩兮一愣,见她做什么?她转过头看向沛荣,刚想问原因,便听到周朔冷硬的声线。 “让他收拾好他的东西,点好他的马。”周朔手上的勺子落回碗里,磁勺与碗壁相撞发出声音,“滚。” 姜佩兮诧异地看向周朔,他脾气好,待人宽和。哪怕上辈子大权在握后,他也很少说话这么不客气。 “司簿息怒,到底是上郡的人,万一闹到建兴也不妥当。” “那就让他闹去。周氏不去上郡问罪已是宽宏,我倒要看看,他这种成事不足,败事有余的蠢货,有多大本事,能闹出什么动静。” 姜佩兮看了看含着腰的沛荣,看了看头恨不得埋到胸口的阿商,最终看向面色冷凝的周朔。她迟疑发问:“他怎么了?” 周朔扫了她一眼,“他在路上安的绊马索,匪徒没拦到,唯一的成果是你。” 周朔这话说得委婉,还带着些阴阳怪气,姜佩兮回过味来,原来她是被姚籍绊下马的。 但姜佩兮觉得这不能怪人家,黑灯瞎火的,他们也没法分清敌友,而且他们也提醒警告了,是她自己没本事让马停下。 “姚县公做的是分内之事,他也并非故意去绊我,请他宽心。若他不急着回上郡,便等我伤好些再见吧。”姜佩兮看向沛荣,嘱咐道。 沛荣抬头看了眼她,又看向周朔,没答话。 姜佩兮听到周朔冷笑一声,说出来的话夹枪带棒,“姜郡君倒是会为他人考量。” 姜佩兮拧起眉,刚要拿话顶回去,便听周朔道:“都出去吧。” 沛荣和阿商都退了出去,昏暗的房间里便只剩他们两人。 周朔端着药碗转了转,汤药沿着碗底边流动,他看向姜佩兮:“还喝吗?” 姜佩兮撇过脸,不想理他。她听到药碗被放置的声音。 唇上被什么抵住,姜佩兮看向周朔。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,看上去很正常。 但她毕竟和周朔多年相伴,他这副样子就是在生气,而且是被气狠了。 这状态和她去年鬼迷心窍给他下药被发现后一样,而且总觉得他这次比那次还气。 “是糖,嘴里不苦吗?” 姜佩兮看了看他,不情愿地张嘴含进糖。没办法,嘴里的味道实在受不了。 “你知道刚刚喝的是什么药吗?” 姜佩兮一愣,茫然抬头。 对啊,她怎么问都不问就喝了? “是保胎的汤药。” 姜佩兮的手摸上小腹,细细感受腹中的胎儿,孩子没事。 她有些委屈,更多的是后怕。她垂下头,避开周朔的目光,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的神情。 “你可知,你有几个月的身孕了?” 姜佩兮声音细如蚊呐:“知道。” 她和周朔的床笫之事极少,孩子就是去年十月那晚怀上的。 她不仅知道几个月,还知道肚子里的是男孩,还知道他小时候还算乖,后来会被周朔惯得越来越皮。 她的声音很低,但周朔听得很清楚,忍了许久的怒意在这声知道后彻底爆发:“知道?知道你还不在建兴?主君没安排你去新宜吗?” “不想去新宜,回江陵也好,来这做什么?来这也罢了,又为什么不告诉我?不告诉我也可以,你带了些什么人,你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哪里?” 姜佩兮看了眼周朔,他被气狠了。上辈子一起生活十年,他从没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过话。 如此明显的怒火与指责。 哪怕是他们关系最差的时候,哪怕是他站在明灭不定的烛火外,落在阴影里淡声评价她“刻薄自私”的时候,他也总是时刻顾着礼节与身份。 进退有度,从容不迫。 周朔的火还没发完:“姜郡君真是豪爽,轻装简行,带那两个人就敢离开世家。这还不够,又去做了一番英雄侠客,有机会不跑反跑去救人。” “只可惜姚县公不识英雄,给郡君您绊下了马。也不知姜郡君这把英雄瘾尝够没,要不要哪日去疆场驰骋一番才畅快?” 姜佩兮被周朔这番话顶得说不出话来,她从没见他气成这样。 她从被子里伸出手去拉周朔袖子,试图辩解:“我会骑马,但那马好像受惊了,我控制不了,不然我不会摔下来的。” “为什么?”周朔的目光落到拽住自己衣袖的手上。 那双本该素白洁净的手,此刻布着零零散散的擦伤,看得他触目惊心,不觉声音低了下去,“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 姜佩兮迟疑着,不知道他具体问哪个。 “年夜那天你喝了多少酒?那时候你就已经……”周朔看着她的目光黯淡下去,落寞染上他的脸,终于他说: “佩兮,你就算不想要它,也用不着这么折腾自己。” “那时候我不知道。”姜佩兮对视周朔的眸子,连忙解释,“我也是刚知道不久,来宁安路上不舒服,我估摸着可能是那晚的……” “我小日子一向不准,先前没来,我以为是和你赌气的缘故。之前我确实不知道,不然我也不会闹着回江陵,吐那一路我自己也不好受。” “至于骑马,我只是自救罢了。当时我往山下跑,半路被匪盗捉住,看他不设防,我总不能坐以待毙,就上马了。” 周朔垂着眸,隐绰的烛火下不辨神色。 姜佩兮忽然一滞,她反应过来:“你呢?你要他吗?孩子就是那天晚上的,你不是很讨厌那晚吗?你要他吗?” 周朔对那晚的记忆很模糊,残缺的记忆里她一直在哭,他看见了,但并不顾惜。 他只想和她再紧密一点,不愿分开。他吻她的唇角,吻她的下颌,再一点点吻过她的颈侧,吞吐间全是她身上的香气。 他们散落的长发交缠在一起,他们的呼吸交缠在一起,他们完全属于彼此。 他再迟钝也能想到,她睡前端给他的那碗银耳羹有问题,但他至今不知道姜郡君意图何在。 当他第二天清醒过来,看到她身上留下的痕迹,她哭肿的眼睛,他就能猜到昨夜的疯狂,毫无克制。 他惊慌,更多的是恼怒。 他端起被搁置在桌上的空碗,看向缩在被子里的姜郡君。他想问她理由,但她窝在被子里,面色苍白,眼角湿红,看向他的眼神躲闪。 什么话也说不出,他摔了那只空碗,拂袖离去。 他吓到她了,她在害怕。 周朔意识到。 他为夜晚的放纵恼火,为当下的失态恼火。但越是为此恼火,他越无法平静,他不该这样。 他该冷静下来,慢条斯理地搞清缘由,稳步周全地知道姜郡君究竟想要什么。 完全做不到。 他不想面对她,不想面对夜晚毫无理智的自己,甚至对当下心中不断燃起的烦躁与怒火都感到恶心。 他只会逃离,也只能逃离。 周朔抬眸目光落到姜郡君脸上,她的面色很差,接连的颠簸,又被匪徒劫持。 比起十几天前,她清减了许多。 她从马上摔下,除了手上的擦伤,脸上也留下了细小的划痕。肩膀脱臼,脚腕扭伤,身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。 他不知道她究竟受了多少罪,更不知道她怎么忍下来的。明明是一直被娇养的贵女,怎么吃得了这样的苦? 阿商说她在匪徒那没袒露真实身份。宁安是周氏的地盘,她不可能不知道表明周氏夫人的身份会受到优待。 但她不愿承认。 “你不想要他。” 他突然听见姜郡君笃定的声音,清冷的,仿若带着寒霜。 的确不想。 他这样低贱的出身,不该有子嗣。留下这个孩子,等到那些被掩藏在角落里的东西瞒不住的那天,姜郡君会恨他,孩子会恨他。 他不想拥有美好,他厌恶失去。 请收藏本站:https://www.zdsrmyy.com。笔趣阁手机版:https://m.zdsrmyy.com 第21章 第十九章 周朔的沉默让时间过得格外漫长,他的沉默已经表明了态度。 姜佩兮这才想起来,她从未问过周朔要不要这个孩子。 上辈子她老老实实待在建兴,等过了今年元月因月事一直不来,阿青着急,请了大夫来把脉,她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。 她已经不记得当时的心情,她该吃吃该睡睡,一点没因为有孕受任何影响。 只是偶尔她茫然看着阿青忙里忙外,看她弄了好多花花绿绿的布料,说要给孩子做衣服。 姜佩兮看她裁料子,画花样,捻线绣花。她坐在旁边从抱着手炉裹着大袄,到换成夏日的纱衣。 阿青会把绣的半成的花样塞她手里,让她意思意思扎两针,也算是亲手给孩子做了衣服。 姜佩兮的女工很差,差到只能拿着针扎两下,第二下就会扎到自己的手。 阿青总会埋怨看着她:“我的姑娘,您看着点不行吗?” 不行。 她根本不想做这东西,她才没这耐心。 韩夫人年初不久便回了娘家,也带走了周杏,姜佩兮便没再出过梧桐院。 她无聊得狠,但再无聊她也不想靠做绣活打发时间。 往往是她和阿青坐在一起,阿青做孩子的衣服,她看地志书。 这习好是少时养成的,她见别人看,便也跟着翻,翻着翻着也看出了乐趣,书里写了世家外的风光。 周朔没给她写过信,她也没给周朔写过信,倒是她写了封信寄往江陵,只是也没有回音。 周兴月来看她的时候,会提到周朔,说他很挂念她。 姜佩兮没当回事,她仍窝在屋子里翻地志书,对外头的事充耳不闻。 偶尔周老三会过来,她还能和他搭两句话。 周老三一开始说周朔会春分返回,后来说要再等两个月,再后来便不提了。 梧桐院里的花开越开越热闹,繁盛到快没有下脚的地方。 春天过完了,周朔也没有回来。 姜佩兮只知道他去的地方是宁安,至于他究竟去做什么,又为什么耽搁这么久,没有人告诉她,她也不关心。 随着月份增大,她的身体笨重起来。 三伏的酷暑,把她熬地昏昏沉沉。那时她难受到几乎不下床,也吃不下东西。 周兴月来看过她几次,无非说一些官话。姜佩兮疲于应付,越发懒怠,后来更是直接闭门谢客。 韩夫人带着周杏回来,她也没有见。 那段时间她睡得浅,又总是做梦。阿青不许别的侍女进来,怕动作大吵着她,她周围静悄悄的。 天蒙蒙亮的时候,淡青的天际隐约闪着几颗星。 初晓的凉意,伴着微风,吹起廊下的薄沙,一切都雾蒙蒙的。 姜佩兮梦醒了,她伸手摸向床头,然后碰到了一片温热。 她那时最讨厌热气,手一下躲开,落下,却摸到带了些湿气的袍角。 她有些茫然,下意识去抓那片热,她刚刚在空中划了两下,就被刚才的温热裹住了。 “要喝水吗?” 姜佩兮含糊应了声。 等被搂着,水送到唇边喝了两口,姜佩兮才勉强睁开眼。她夜里睡得很不好,肚子里的太闹腾了。 昏暗的房间里,只有从窗柩里露出的几缕晨光,飘到身边人的身上。模糊了他的身形、面容、声音。 “子辕?” “嗯,我在。” 她没听清,也记不清自己刚刚有没有说话,又迷迷瞪瞪怕是梦境:“你回来了?” “我回来了,佩兮。” 姜佩兮看了他好一会,才确认他真的回来了。 周朔回来后对她很照顾,也很顾着孩子,他的耐心细致获得了阿青的称赞。 姜佩兮别扭地拿过阿青做了一半的衣服,往上补针。 周朔看向她的眼神里有诧异:“买些现成的也罢了,何必亲手做?” “绣两针,也是我做母亲的心意。” 于是周朔也装模做样地往衣服上补针,一副很认可她话的模样:“这是我的心意。” 阿青无语地看着他们,将给孩子做的衣服全数抱走,生怕被他们两个糟蹋完了。 周朔有些无措地看她:“陶女使生气了?” “她最近是有些脾气,不用管。” 无论是孩子在肚子里,还是孩子生出来后。周朔对孩子从没露出过不耐,他总是那么耐心温和,以至于姜佩兮忘了孩子是怎么来的。 忘了周朔在那晚醒来后,有多么的生气。 姜佩兮看着不发一言的周朔,收回了拉着他衣袖的手,她护住自己的小腹,坐起身,不自觉向后退去。 “这是我的孩子,你没资格决定他的去留。” 看到她的防范,周朔愣了愣。 他的权衡利弊、思虑斟酌,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,他不由一叹:“我没说不要。” 姜佩兮冷笑:“你没说吗?你这叫没说?” “你既然不要,和离后我也不会让孩子麻烦到你。我会和阿姐说,这是我的孩子,与周氏无关。你不用担心江陵的责难。” 世家的制服多宽袍大袖,周朔穿的常服,衣袖不大,但落在被子上也叠了几层。 姜佩兮目光下落,看到他的袖子,袖口上是银线绣的纹路,“你另娶后,你们的孩子仍是你的长子,我碍不着你们。” 一时静默下来,姜佩兮等了很久,才等到周朔淡漠的声音:“姜郡君来宁安,就是为了和离?” “不然呢?”姜佩兮对上他的眸子,黝黑深沉的眼眸像是深不可测的海底,里面没有光,不是她喜欢的地方。 “我已经答应和离,也已说服主君,我们会和离,只是需要再等一等。等宁安的事情结束,我就会着手这件事,总得两家相商后,我们才能和离。” 姜佩兮皱眉,“有什么好商量的?我把渡口给你们抵当初的聘礼,你们也亏不到哪去。要是不够,我再回江陵问我阿姐要就是。” “不是聘礼的事。当初姜周两家联姻后,有不少商贸往来,现在和离,那些商贸该怎么分,停或继续,都需要商量。”周朔默了默,他不太愿意提及这些。 不太愿意承认他们婚事背后有多少交易,然而终究无法搪塞。 “还有京都的拥储,陛下这两年身子越发不好,但储君之位却一直空悬,姜氏与周氏是继续合作,还是各自为政,这都需要商量。” 姜佩兮有一瞬茫然,这些她从不知道。 她一直以为周氏看上她,是想借她的身份抬高周朔,阿姐是为着丰厚的聘礼答应了建兴。 她从不知道周氏与姜氏这场婚姻背后,还有京都拥护立储的交易。 今年是天翮五年,龙椅上那位六年前被江陵与阳翟扶上帝位。 姜佩兮曾听阳翟的裴主君讥笑这位帝王:“没什么出息,比上一个差远了。” 先帝胥武帝是很出色的帝王,他在的时候边关安定,世家安分,世家对京都的热情远没有如今这么积极。 至于现在的天翮帝,虽是先帝长子,但一直不得先帝喜爱。四十多岁被拥上帝位,原配在他登基前病逝,他转头就向江陵求娶。 阿姐提起这个凉薄的帝王也忍不住皱眉。但阿姐很满意他的昏聩无能,这也是当初她选择他的原因。 当得知天翮帝与原配的嫡长子坠马身亡后,阿姐对这个皇帝更加满意,顺理成章答应了京都的求娶。 故而国母虽姓姜,姜后却无子。 如今京都皇子里最得拥戴的是二皇子宋铭与六皇子宋钦。 宋二是长子,受到宛城王氏、华阴桓氏、泺邑崔氏三家拥护。宋六养在姜后膝下,勉强占了个嫡出身份,获得江陵姜氏、阳翟裴氏、秀容郑氏的认可。 两边势均力敌,这两年谁也没压过谁。 世家为了从龙之功,在天翮帝坐上龙椅那一天,便开启了新的一轮角逐。 这场角逐将会在三年后落幕,但胜者不是宋二,也不是宋六,而是天翮帝的胞弟镇南王。 三年后的天翮八年,镇南王会在这年年末攻入京都,并于第二年改元“征和”。 宋二在这场兵变中丢了一条腿逃往宛城。 宋六没能跑掉。 他,他的幕僚,他府上的奴仆全部被杀。 与姜佩兮自幼交好的秀容郑郡君,也在那场变故里丧命。 姜佩兮和郑茵关系极为亲近,她们年纪相仿,少时每每见面必吃住在一处。 郑茵爱笑,往往是她蹦蹦跳跳跑上高处,转过身看落在后面的姜佩兮,随后便是娇嗔的埋怨:“姜姐姐,你好慢,表哥等我们好久啦。” 她的笑,她的身形,连同白袍上鹅黄的花样一起融进光里。 但后来姜佩兮嫁进建兴,郑茵入京都参政,她们再没有联系。甚至于郑茵死于兵变,她的死讯,姜佩兮却等五年后才知晓。 当知道郑茵是在宋六府上被乱刀砍死,姜佩兮摇摇晃晃站不稳,她被侍女扶着从台阶上下来。 胸口血气上涌,眼前漆黑,她一脚踩空,从台阶上摔下来,跌坐在地上,喉间不断涌出血液,她拿帕子去接,却呕出更多血。 她讨厌征和五年,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。阿青的背叛,私通偷情的污蔑,与江陵的彻底决裂,沈议的来访,郑茵的死讯,周朔漠然的指责。 她死在征和五年,她怎么可能不死在这一年? 过往的回忆一一呈现,死前的悲凉绝望再次涌上心头,姜佩兮控制不住地颤抖。 恶心,死前对这个世界的恶心再次袭来,她的喉咙像是被刀刃划过。 姜佩兮一下吐了出来,刚才喝进去的褐色汤药被全数吐出。 周朔忙来扶她,伸手去顺她的背。 她吐出的药大半吐在了周朔身上,他的黑袍被洇湿,袖口边缘的银线染上褐黄。 她听到周朔慌张的声音:“阿商,快去请大夫。” 那股恶心不断翻涌,姜佩兮胃里除了那碗保胎药再没别的,她被周朔搂在怀里,倾着身子,嘴里苦味混着酸味,越发让她觉得恶心。 “会和离的,会和离的,郡君先别急。郡君实在不放心,我先把和离书写给你好不好?我明天、不,待会就写信给建兴,让主君尽快派人去江陵谈两家的和离。” “别急别气,我保证今年立春前,和离这件事一定会办好。” 周朔一边说一边给姜佩兮顺着背,她的面色苍白如纸,身体在发颤。 想到了什么,周朔连忙补充:“我没说不要孩子,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。我不会再娶妻,只会有这一个孩子,我会很喜欢它,有的都给它。新宜给你,我的私产还有几处,和离后全部给你。” “还有几处田产,虽收成微薄,但每年也能收些粮食,等我理一理,顺好了把地契都给你。” 他一骨碌说了好多话,颠三倒四的。 请收藏本站:https://www.zdsrmyy.com。笔趣阁手机版:https://m.zdsrmyy.com